等到芜娘走远,苏怀玉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寻常的丝绸供应商足足要走他一半的毛利,更甭提那些京城里自恃清高的绣品设计师了。这位倒好,白白的使用设计图不说,还只要走两成利。说是撞大运也不过如此!
张涵之此刻却一点都不好受。芜娘一跟他在一块儿,又恢复一张晚娘脸。指使他拿东拿西。
是了是了,若非因为如此,这锦绣阁怎么会亲自将布料送上门?自己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此刻却昭然若揭。他倒宁可不要知道这答案,太伤人。
张涵之就这样陷入了无可自抑得患得患失当中。之前被他强压下的情绪此刻一股脑儿的冒上来,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揪着,生疼,叫人喘不过气来。
芜娘呢,此刻得了银子正是欢喜,哪有心思观察张涵之青一阵白一阵的脸。
百两的银票是她离开的本钱,分毫动不动的。此刻兜里的五两和从家中带来的二两,统共七两银子。家中还余有十余两银子,芜娘忍不住裂开嘴角,再想到以后每月五两银子和分红的收入,芜娘心里美滋滋的。
放缓了步子,芜娘才有闲心观察起她来去匆匆的县城。顾县不大,因为当地有名的老员外姓顾,得其名。据说顾老员外可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京官,一生清廉为民,老后荣归故里,着实是这县城一大幸事。至于这口口相传的顾老先生,时代已不容考究。但顾县往南的胡同里,却是居住着一户姓顾的大户,足足占了半条街,平日里极为低调,门扉紧掩,寻常人难见一面。
都说秋老虎最磨人,此刻又值正午,芜娘早早起来赶路,又斗智斗勇了一上午,早有些饥肠辘辘了。略想了想,她顺着南街走通,到西南角的交界处。再往里走说是街却没什么店铺,整条街只有几个食铺卖些简单的吃食,以及一个装修古朴大气的“不老阁”。不老阁藏书逾万,内设清茗居室,谈诗雅阁,是这些学者们趋之若鹜之地。
与这些店面隔街相望的,是方圆百里很有名气的“青松书院。”世人皆爱松之坚忍不屈,学子尤甚。数十年寒窗苦读、春去秋来,靠的也是这坚韧不拔的品质。
西街不长,寻常没有什么人来,此刻显得尤为安静。学院内不设吃食,因此这几间食铺便是学子们最好的去处。此刻快到正午,几家食谱手脚麻利的将吃食摆在一长条桌上。各色菜色都有,冒着热腾腾的烟。一旁还摞着老高老高的碗碟,和几大桶饭。
芜娘正看得出神,青松学院内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
“哗!”如同河流开了闸,学子们吵吵嚷嚷地从青山学院跑出来。都穿了相同的棕色长衫,年纪大约和宇哥差不多,有的还不及宇哥儿高,小胳膊小腿的跑在前头。一窝蜂地跑出门口,有的孩子住了脚,四下张望,那是家里有送饭的富贵人家。
更多的却冲入店铺里,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一边从怀里掏银子,一面对着菜色眼睛发光。
“哇!今天有我最爱的粉蒸排骨哎!”一个小胖墩儿口水直流。
“若风!主意你的唾沫!”另一个小孩儿略带嫌弃地看着他,殊不知自己暗暗吞口水地模样惹人发笑。
“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吃到粉蒸排骨!还有烧鸡腿!”小胖墩儿已经沉浸在吃货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了。
芜娘避过队伍,往店铺另一头看去,墙上贴着饭菜的价钱,素菜两至四文不等,肉菜五至十文不等,白饭另加一文,热汤随便乘不算钱。像那个小胖墩儿一般,一顿饭下来得吃个二十文左右。芜娘也看见有些孩子只打一个青菜配白饭,使劲喝汤的。这些,是家里略困难的孩子。
等到这群孩子都打完饭了,芜娘才缓缓上前,“店家来两份份冬瓜配粉蒸肉,这是二十文,您收好!”
“好咧!夫人里边请!”
芜娘看着吵吵嚷嚷的大堂,几乎都坐满了,只有那位吃青菜的清瘦孩子旁没人落座。待芜娘和张涵之在这孩子身旁落座时,这个孩子明显瑟缩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芜娘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切。
“我娘叫我阿志。”孩子一脸无错地盯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大人。
“哈哈哈!可是他姓吴!吴志!哈哈哈哈……”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一句,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阿志见状,也不争辩,只是埋头吃饭。
“你是这青松书院的一员吗?”芜娘又问道,对那些孩子的话语置若未闻。
“对,我们都是青松学院初级学院的学生。”
“初级学院?”
“对啊,我们青松学院其实有三个学院,分初中高级。像我们这般大小的便是初级学院,也称启蒙学院。高级学院的师哥们都是要考状元的!”语气里掩饰不了的自豪。
“那怎么不见其他学院的人呢?”
“他们没有固定课程的,每日来学院里温书便是,学院里的先生们会为他们答疑解惑。兜里富裕的师哥们就聚在’不老阁’里谈诗作画呢。喏!就是那!”说完手一指。
芜娘不得不感叹,这青松书院的孩子们确实不简单,随便一个便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堪为大才。只是他不知,这处处受人排挤的吴志,却不仅仅因为他的穷酸和名字,还有便是先生的宠爱和傲视同辈的学问。
芜娘将碗里的粉蒸肉往吴志碗里赶,这孩子看着乖巧又让人可怜。
吴志却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礼,“谢夫人赠饭之恩,阿志愧不敢当!夫人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阿志定知无不答”
看着这小孩文诌诌的说话,不知怎么就想起她家宇哥儿,之前也是这般老学究的模样,一时更是怜爱骤升。
“阿志啊,那你们一年时间的束脩是多少呢?”
“听我娘说,要五两银子呢。每日早上来学诸子百家,每旬休息一日。”说完,又似想起些什么。
“但娘亲说阿志家中困难,每年的束脩已经花了娘亲许多钱。所以阿志下午只能在学院里上最传统的诗词课就回家帮娘亲做活了。其他的学生可以另交钱学算数、骑射、茶艺、绘画、乐理等等。这些课都是要另收银子的,二两银子一门,有些还要另买用具,先生们听说都极好的,只阿志学不起。”说完,有些落寞的低头。他也想有自己的小马驹,想学算盘,想拿画笔…但他更心疼娘亲,要知足。
“这些人都以为阿志是因为用比他们多的时间学习所以才比他们的文章做得好,才不是呢!阿志每次读三遍就能背诵了!”小孩明显极为骄傲。
“阿志真厉害!”芜娘开口夸赞。
张涵之听了这稚童的言语,大为震惊。他以为宇哥儿在他的教导下应当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殊不知,这青松学院才是人才辈出之地。也顾不得纠结之前与芜娘斗气的事,只想着这学院的事。
按这小童所言,初级学院尚且如此厉害,更遑论举子秀才云集的高级学院了。此刻,他的心已经全飞到“不老阁”了。
芜娘更不用说,这顾县有名的青松书院果然是名不虚传!难得默契地和张涵之一对眼,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的想法。
院内的铃声又响了起来,一位同样长衫的夫子走出门外开始吆喝着这群学生进书院。刚刚还吵嚷的大堂慢慢地安静下来,芜娘和张涵之等到人都散尽了便往不老阁走去。
一进不老阁,扑面而来的书香气沁人心脾,仿佛消散了这难耐的暑气。屋内一排排摆着书架,按照类别不同划分了区域。二楼是一个大厅和几间雅室,摆满了文房四宝和各色颜料,以供诗兴大发的才子们挥毫。一楼看不到的地方其实还连接着屋外的亭台楼阁,院子里有一方池塘,是多情的才子寄托思绪的地方。那方水池还有个雅致的名字--“洗墨池”,平添几分诗意。一楼一侧还有个柜台,柜台上方裱有一副字,上书“书老人不倦”。柜台后面坐着个闲散的掌柜,翻着本闲书,看见客人也不搭理,颇有种隐居于闹市的悠然。
对于张涵之这样的读书人而言,此处便是他们的朝圣地了。有书有茶,再添二三好友,品诗说画。
“宇哥儿的书房可有些什么需要添加的东西?”芜娘直指主题。若是多年前,她还尚且爱这些诗情画意,如今,却还是算了吧。
“启蒙的书籍宇哥儿都理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该诵些诗词骈文了。”
“嗯,那你便去帮宇哥儿找齐吧。我去看看笔墨纸砚等物。”芜娘吩咐。
“这的书皆是纸质上佳的上等货,价格不菲。”张涵之老实说道。
“你只管买,银钱不用你担心。”芜娘看不惯他小家子气的样子。话毕也不再搭理他,径自去选笔墨了。
挑选了上好的几刀熟宣还有一方松烟墨,再给宇哥儿选了个小巧的“孤舟垂钓”的砚台,芜娘便住了手。她还不想暴露自己那张银票。
等她缓缓来到柜台时,张涵之已经在那翻着书等她了。见她过来,忙将手里的书递给她看。芜娘略翻了翻,皆是些儿童启蒙的诗词和文章,并一卷史记,皆是启蒙的读物。她还以为,他会趁机给自己拿几本呢,比如,他之前翻的那本。
“劳烦掌柜的算算,一共是多少钱?”
掌柜的只抬了一眼,噼里啪啦算起算盘来。“一共五两三十文,折了零头,算你五两。”
芜娘不禁咋舌,这不老阁果然不是她这些偏爱黄白之物的人能来得起的。默默付了钱,假装没看到张涵之望着那书的渴望眼神,芜娘将一应东西收入篮子转身走了。
张涵之见状,只能悻悻跟在芜娘身后接过篮子,脚步沉重地走着。
又抓紧时间往北街上遛一圈,将最后的银子买了些鱼肉,赶着最后一班船只返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