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芜娘急急的从隔壁叫来张嫂,向她说起了自个儿的意思。只是谈到张涵之的时候,却是一副处处为他着想的模样。
“张嫂,你也知我家涵之身子骨弱。上次乡试经撑不过三日便倒下了。这次我想着他明年又要参加乡试了,怎么也不能再因为身子的原因拖累他了。便想着叫他到田间去锻炼锻炼,恰好这也正是到了丰收的时候了,也叫他跟着张大哥学些田间的本事……”
“哎呀,快别折煞我们家老张了!你们家涵之一个读书人,哪用得到那些没用的呀。只是这读书人的身子骨确实是单薄,下下力气,干干活兴许有用。莫说你家涵之,看看你!不是我说啊,大妹子,你也真该好好的补补了,这弱柳扶风的身子,真真是叫人心疼。你放心!你这个月子啊,张嫂子替你张罗了!今儿我就去……”
张嫂唾沫横飞的给芜娘灌输着她的那些过来人经验,又风风火火的跑去院子里捉鸡。手里忙活不停,一边还能大声嚷嚷着和里屋里的芜娘说话,“大妹子,你家这鸡可真是神气,个个精神头儿十足,哪像我家那些,吃饱了见人来也不挪个窝的!哎哟,可累死我了!…”
一大早,平日里安静的院子因为张嫂的到来显得喧闹不已,鸡飞狗跳喝着人声,倒是增添了几分乡野情趣。
张涵之本在书房里温书,奈何院子里一片嘈杂,轻皱了眉。张口便想要呵斥,“安静”二字还未出口,便转念想到娘子月子本就烦闷,如今好不容易有个邻里相伴,若这般话出口,引得她与娘子心生间隙怕是不美了。
生生忽略耳边粗鲁尖利的女声和一院子鸡鸭吵嚷,张涵之面不改色地穿过院子朝着厢房走去。
甫一进屋,便看见从支起的窗边斜斜地落下几缕日光,照在床头。雕花的床支起薄纱的窗帘,他的娘子便椅在那一抹薄纱前,嘴上挂着浅浅的笑,不似那种开怀的大笑,是他刚认识她时那种“却把青梅嗅”的矜持,却又平添了几分为人母的温柔。怎不叫他魂牵梦萦至今。
还好还好,刚刚不曾打断张嫂的唠叨,才得以看见娘子这般展怀。张涵之不由暗忖。心情甚好地走到自家娘子跟前,打算偷个香。
“你进来做甚?“
芜娘猛地抬头,看见这厮突然出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本来手中正飞针走线,做着一方羽毛绣的巾帕,耳边听着张嫂大嗓门的地吆喝,虽然扰耳,却格外让她怀念。
看着张涵之脸上的震惊和茫然,芜娘意识到自己又反应过激了。只是,这几乎成了她重生以来的本能反应,一感受到这厮的靠近便忍不住的全身紧绷,眼神戒备。她知道这在张涵之看来肯定莫名其妙,但她控制不住地激动。
慢慢地舒缓眼底的厉色,芜娘复又开口说道。
“去打些水来吧,我给小锦儿擦擦身子。这正是陆月的大伏天,莫热起疹子了。”说着,放下手中的活计,也不复看张涵之,只抱起一旁闭着眼睛吃着小手的织锦。她的口水把整只白净的小手都沾湿了,芜娘也不嫌脏,拿过贴身的锦帕仔细的擦着她的嘴角和小手,玉指忍不住点了点女儿的鼻尖,一脸亲昵。
张涵之也忽略了芜娘那一瞬间的狠厉,任劳任怨去灶房内取出一直用余热温着的水,试试水温,稳稳当当地朝着厢房走去。期间还换得张嫂一句“夫妻恩爱”的称赞。
张嫂见夫妻二人估计是有事商量,也识趣地在屋外道了别。
“大妹子,你放心吧!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准回去和我家那口子说说,你就安心做你的月子吧!改日再来看你。”
芜娘也在屋里道了谢,倒是没有挽留。
取过张涵之递过来的水盆,芜娘小心地把小织锦放进木盆,一手托着脑袋,一手用锦帕细细地擦拭小织锦粉团子似的身子。手上动作不慢,嘴上也和张涵之说着话。
“我今儿把张嫂叫来就是想说说这收成的事。”
张涵之闻声,知道芜娘怕是有要紧事要说,见手上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搬过一旁梳妆台的椅子,正经坐着听。
“我想着我们家的地再有个十来日便尽数该收了。你也知道,往年我都是请了这村里的闲散壮汉帮忙收割家里的田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家中本就积蓄单薄,如今又新添了小织锦,更是得盘算了又盘算的过日子……”
娘子话音还未落,张涵之便立马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想到娘子本是万般才情,满腹诗书,如今为了这个家算低至尘埃了,每日里为了这黄白之物烦忧。他身为家里的顶梁柱,这么些年来竟是要依靠娘子过活,虽是读书人,但比起那些庄稼汉也是不如的。
这么一想,张涵之便急切地开口了。
“娘子,我苦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也是时候去知知这世间事了。你以往总不肯让我碰这些俗物,其实我倒以为这些甚是磨练筋骨。”
“却是这个道理。以往,倒是我拘泥了。若是早些叫你磨练身体,也不至于上一场秋试时晕倒啊。”芜娘看张涵之如此知趣,便顺着他的话往下,反正不过嘴皮子的功夫,能哄得他白作工便好。
但这话听在张涵之的耳朵里却是阵阵发热,堂堂七尺的男儿,眼眶却也微微有些潮红了,胸腔里升起一股暖意。青青总是这样万般为他着想,张涵之默默坚定了自己出人头地的决心,总有一天,要叫青青过上好日子!
“我今儿已拜托张嫂让张哥带着你学学,他家田地已经熟了,这两日正是收割的时候。明个儿卯时,你便到张哥家一并去吧,好生跟着张哥学。”
张涵之未曾料到从明日便要开始,以为要等到自家田地成熟之日。虽然错愕,却又感慨于娘子的一番苦心,忙回书房拿起记录务农等杂物的书籍仔细研读。
说来也是这张涵之好命,年幼时,张母看他颇有读书的天分便立志要培养儿子读书,半点杂物不让沾手,比有些乡野人家的女儿还来得矜贵。如今虽已大婚,其娘子也是个望夫成龙的,照样能无案牍劳形,俗物缠身。端得是命好。旁人每每说起便是一阵艳羡,倒不曾想,若这张涵之是那愚钝或者粗笨之人,何以他生命中两个女人都能这般倾其所有的付出?
院里又恢复了一片安静,芜娘解了一桩心头事,又不用整日地看着张涵之烦心,心中安定了不少。
又望着手中鸳鸯戏水的锦帕,细密的针脚一阵勾着一针,那鸳鸯也似乎活了般,在阳光下一照,身上的羽毛竟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微风拂过,竟开始微微颤动。端得是好生神奇!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羽毛绣了。芜娘选了家里公鸡身上最美的几只羽毛,细细的分开成一缕缕,再一缕缕搓到这绒线里,如今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绣成了!
若是仔细看,不光这对鸳鸯,就连这岸边的野草也像是活了般,被风轻轻吹动。这极浅极浅的绿色还是芜娘让宇哥从那未长成的幼鸭腹下拔来的,害得宇哥差点被那鸭子啄上一口呢。
将这方锦帕覆在脸上,虽这底料算不上什么好料子,但是这羽绒的触感,倒是分毫不逊色那些贵重的江南绫罗,若是冬天得了这么一件既好看又保暖的衣物,当真是美翻了天啊。
芜娘感受着这久违的触感,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若是这生财的路子成了,日后离了张涵之,也有了养活娘仨儿的能力。
这天下,又有何处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