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到得很快。
外面等候的官员不明所以,呼啦啦跪一地,面面相觑。
待到屏退闲杂人等,太子留下几个老臣一同确认。
他命人展开从宫里带出来的流仙笺,方秀宁将那片碎纸放在对应的位置前,看线条走向确实相似。
众臣皆惊,柳大人几乎趴上去看,直呼不可能!
方秀宁又拿起那片碎纸,平静道,“这个,成品。”
太子眉头一沉,“什么意思?”
她指着那张由名贵沉香木盒保存,太子亲自护送来的纸,“次品,大官说,要销毁。”
好家伙!不仅监守自盗御用纸,还胆敢给皇帝用次品。
太子十分冷静,“何以证明?”
方秀宁歪头。
有个和蔼的老大人解释道,“薛夫人是如何看出这张是次……不妥呢?”
她想了想,走过去指一处道,“气泡。”
几个老头儿一窝蜂围上去,果然有。
她又指一处,“线,线条,断了。”
众人再一看,果然。
她说话慢,但陆陆续续挑出几处瑕疵,经几位老臣商议判断,粗看精美,但如此细看下来,确实不妥。
有失方家水准。
司徒铭再次退后,尝试看出那个仙女。
最后方秀宁道,“这张,是是前年,六月二十四,丑时,左右,我做。”
老臣窃窃私语。
太子只盯着她的脸,“你丑时还制笺。”
丑时,狗已眠,鸡未起,只有牛在反刍。
气氛凝结,薛林昭缓缓挡在她面前。
方秀宁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见她似乎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太子收回目光。
“殿下明鉴,家父绝对没有不敬之心!”一个人突然噗通跪在太子面前。
什么丑时,子时的,方秀莲此时才是最慌的那个,这个妹妹话说不清楚,这下方家真的要惹祸上身了。
他竭力冷静道,“每年都是工部官员到方家确认样纸,预定数目,杭州知州大人亲自派人监督,制作完成后由户部派人到杭州去取纸。”
“每份原料每张成纸皆有账目,户部工部知州方家各存一份,流仙笺废品很多,户部的左侍郎大人曾亲口说过为防外流要带回王城销毁,方家没有片纸留存,还请殿下明查!”
满屋噤若寒蝉。
薛林昭默默将她拉开一点远离人群,春芽甚至掏出来个软垫给她坐。
“咦?”人头后方突然有人出声,“仔细瞧这纸上的神女下颌倒是有几分肖似薛将军。”
所有人目光一时都被吸引过去,下意识将视线转到薛林昭脸上。
猝不及防对上那张冰冷的脸,霎时一哆嗦。
众目睽睽,其中太子的注目尤其难以忽视,柳大人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也噗通跪下,冷汗连连,“臣失言!”
转眼间礼部一大一小俩官跪得整整齐齐。
太子面色不虞。
他们的薛将军因为长得好没少有背后闲言,还当真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礼部左侍郎柳培恒妄议护国大将军,罚奉半年。”太子冷声道,“你该庆幸没有传到父皇耳朵里。”
肉眼可见,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抖。
可见皇帝对薛林昭的维护已至人所共畏的地步。
那柳大人忙不迭磕头谢恩。
太子不再管他,“大理寺彻查所有经手纸笺采买的官员,另外派人去杭州方家和其他宫廷采纸工坊调查,水落石出之前户部工部所有官员及其家眷不得离开王城,包括方家人。”
方秀莲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如今皇帝退居深宫,太子监国,这道口谕几乎与圣旨无异,方家要完!
事已至此也只能期盼父亲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方家大难临头,方秀宁没事人一样,甚至打了个哈欠。
薛林昭,“回去?”
方秀宁,“死……si……司大人,没给工钱。”
还跪着在领太子口谕的司徒铭,“……”
给你给你,我把我项上人头都给你!
最后还是没能回去,因为薛将军还需要去确认月挽心尸体上的剑伤。
大理寺的停尸房走几步便到,门是打开的,隐隐听见有人哭喊。
一股恶臭混着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登时屏住呼吸。
里面一人跌跌撞撞出来。
中年男人身着官服,此时老泪纵横,悲痛欲绝的模样。
春芽当即双手搀扶着她后退几步,躲到薛林昭身后去。
中年男子双目赤红质问,“究竟何时才能让我带夫人尸身回去安葬!”
“怕是暂时不成了。”
“司徒铭你这是什么意思!死者为大,你……”
司徒铭招手,手下立刻上来左右围住他。
“户部涉嫌监守自盗御用纸,还请您暂回府上,户部上下今晚前准备好近年账目,等待查验。东门大人悲痛过度,扶大人走几步。”
东门大人声音一滞,挣扎着厉声道,“你这死人脸少血口喷人!我夫人被人所害命丧火场,你们却要污蔑我监守自盗?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
真死人脸司徒铭拎出块砚台大的令牌,“此乃太子令信,你说有没有王法。”
守卫立刻动手架起东门旭,任由他两条腿乱蹬。
“请东门大人先行回府,稍后亦会有人去国子监请东门公子回府。”
那东门旭骂骂咧咧被拉走了。
方秀宁还在屏住呼吸。
司徒铭提议,“薛夫人不如在此稍候?”
同样屏住呼吸的春芽立刻扶住她点头。
表示,我们不进去。
薛林昭倒是面不改色,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抬脚迈进去。
他们似乎就在门口不远处,还听见交谈声音。
薛林昭道,“这具是挽心阁伙计。”
“薛夫人当日交谈过那位?”
“嗯。”
司徒铭又问,“月挽心这道剑伤在背部,上面有伤药包扎痕迹,可是薛将军昨晚那一剑?”
薛林昭道,“是。”
“根据尸体来看,东门夫人死于背后刺穿胸口一刀,正是月挽心昨晚所用之刀,而东门夫人指甲中残留些许药粉。推测月挽心昨晚负伤回去之后,东门夫人替她包扎伤口,却反被她从后方杀害。”
薛林昭问,“月挽心是怎么死的?”
她这一剑并不致命。
外面有人跑进来,手中提着只死鸡,连声道,“大人大人,月挽心背上的伤药中有剧毒!”
司徒铭,“就这么死。”
方秀宁最后还是抱着一袋工钱坐上马车,却不是回将军府,而是去大火之后的挽心阁废墟。
马车上,除司徒铭和薛林昭外,还多一人。
是安排好一切,加入他们探案队伍的太子。
他不开口便没人说话。
太子沉吟,“东门夫人与那月挽心是何关系?”
司徒铭道,“回殿下,据东门旭交待,毫无关系。大理寺走访东门家邻里,据说东门夫人平日深居简出,不常出来走动。”
太子问,“是谁第一个认出东门夫人的?”
“是臣,臣曾在宫中宴会上见过东门夫人一次。”
“那些刺客尸体呢,可验出什么?”
“刺客肩上都有纹身,但早已被人烫毁,根据刺客手上老茧和旧疤来看,自幼习武,像是杀手。”
薛林昭上了车便一言未发,此时突然伸手将正对着方秀宁脸吹的窗户放下。
又将一块毛毯盖在她膝上,遮住双手。
另外两人看她忙活。
薛林昭道,“月挽心用的是西域武林功夫。”
“西域武林?”司徒铭也沉吟,“自从中原武林盟由朝廷管制后,多年来江湖人士愈发沉寂,西域武功更是罕见。”
“若是运往西域……从王城至边关数个通商关卡皆有守卫盘查,挽心阁来往多年未曾被发觉异常,或许其中是有人协助,或用了其他办法。”
太子将视线从方秀宁膝上收回,“先查户部。”
司徒铭称是。
方秀宁默默放轻呼吸,当真没人觉得我多余?
挽心阁门前已经设置路障,官兵守卫,戒备森严。
所幸这间铺子地处偏僻,附近没什么人家,故未造成更多损失。
后面院子不大,最大一间屋被当做仓库,月挽心的卧房便紧挨着厨房。
一场大火之后厨房只剩半个,从外面便能看见灶台,太子携众人四处查看。
那小半锅水上面漂浮着黑灰。
看着看着只觉得空气愈发呛人,灰尘漫天。
大家一低头。
方秀宁蹲在地上,手中拿根棍子正捅坑灰。
“咳咳咳,薛夫人这是?”
薛林昭也蹲下来,朝里面望了望,“如何?”
她蹲下来的时候眉眼近在咫尺,方秀宁顿时戒备起来,被吓一跳的结果就是狠狠呛一口灰。
春芽忙来掩住她口鼻,将人带离厨房。
司徒铭今日得知她是普天之下唯一能做流仙笺的工匠,简直肃然起敬。
这也是决定带她来火灾现场的原因之一,挽心阁到处是纸,希望能从纸张方面发现些线索。
便也期待等着她发表见解。
方秀宁咧嘴,“烤,地瓜。”
司徒铭,“……”还是个时灵时不灵的。
方秀宁再咧嘴,“挽,挽心阁富贵,烧纸,烤地瓜。”
司徒铭眸光微沉,折回厨房去捻一把灰烬,摸起来确实感觉与寻常木灰碳灰不同。
就说她时灵又时灵的!
太子也皱眉,“若这是纸灰,有人在这里销毁过纸张。”
薛林昭和司徒铭同时道,“亥时。”
将军府的眼线在亥时看见挽心阁起灶,而现在经薛林昭证实,同一时间在将军府行刺的是月挽心本人和店中伙计。
那假借烧水在焚毁东西的是谁,东门夫人?
司徒铭道,“当晚月挽心及其同伙前往将军府行刺,东门夫人在挽心阁销毁账目纸笺等证物,然后月挽心刺杀失败回来了,而东门夫人出于某种目的,在伤药中投毒,想要将月挽心灭口。”
太子也道,“月挽心发现之后反杀了东门夫人,她身中剧毒自知必死无疑,也知道大火会烧毁一切,所以将流仙笺一角吞下,希望留下证据?”
司徒铭拍马屁,“殿下英明。”
太子皱眉,“将军府有人盯梢,这么多人进进出出……叫人挖,看有没有地道!咳咳咳……”
那满满一灶纸灰被几个人你一下我一下搅和,顿时更呛。
逐渐蔓延到厨房外。
方秀宁老早跑远了,当烟花看,傻呵呵拍拍手,朝仓库去了。
薛林昭一直在她身侧两步。
烟尘中,太子用手帕掩住口鼻出来。
他嘴角勾了勾,吩咐人,“去给薛夫人烤两个红薯来。”
仓库里存放纸张,故烧过之后格外空旷。
司徒铭跟在太子身旁解释,“大理寺先前勘察过,仓库中一半像是简易工坊,有制笺桌案和工具,大理寺寻工匠查看,这侧墙面乃特制,用来挣平糊裱纸张。文房四宝铺偶尔也需修补纸张,有这些倒也合理。”
他说的那面墙已经烧毁。
方秀宁朝前走了几步,被一人拉住。
这才看清,她即将落脚的杂物下面正是一块碎陶片。
侍卫忙将拦路的残缺木架和陶片清理,供太子行走。
薛林昭松开手,“春芽,带她出去。”
片刻后,被春芽抱到外面的方秀宁,“……”
手中被塞一物,“这,是?”
“将军吩咐,给您的手炉。”
她仰头看看天,盛夏。
“是冰?”她问。
“是炭。”春芽道。
“热。”
“奴婢帮您打扇?”
又片刻后,她努力感受那微不可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