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一大早就被吓了一跳。
她昨天一直忙着北港项目的交接,归青便吩咐她直接回去休息。第二天她早早来公司,打算趁着上班前将材料整合好。可她却看见归青的办公室一直灯光大亮。
她试探着走过去,一进门就吃惊地说:“少爷,您、您怎么还没回去?”
归青还在对着手机怔怔出神。听见阿秋的声音,他才如梦方醒,清了清喉咙,压下因通宵而有些喑哑的音色,问:“什么事?”
他揉揉泛着些许红丝的双眼。
“我是来赶报告材料的,本打算准备好了就去接您,您今天还要去剧组拍戏。”阿秋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色,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和魏导打个招呼,今天暂时休息?”
归青休整许久,一直忙着归氏的工作和归老爷子的病情。现在一切事了,归老爷子也康复出院,拍摄的事便随之提上日程。今天是他和魏川定好,去剧组拍最后一场戏的日子。
“不必了,拍完还要抽出时间在归氏总部开会,时间紧任务重。”归青一边分派工作,一边走进内间整理仪容。再出门时,已经是平时不动声色,七情六欲不上脸的模样。
阿秋无奈,只好由得他去。临行前,她特意买了丰盛的早餐放在后座,免得归青胃不舒服。
可等下了车,那份早餐也已久好端端地摆放在原地,归青竟然一口没动。
魏川早就在摄制组等他,见到归青就一拍大腿:“调整了几个月就是不一样,今天这个状态特别对。”
归青就算是钢铁之躯,也经不起这么久的折腾。说不心力交瘁是骗人的,哪怕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眼底也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憔悴。他本就是淡颜,此时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更平添了几分破碎与脆弱。
这场戏是电影的尾声,也是故事情节的重中之重。身处县城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一次次时代浪潮的冲击和精神世界不得解脱的绝望与无力后,终于信仰崩塌,回归了永恒的孤寂与虚无。
魏川没有给归青准备任何台本和情节,只让他自由发挥。
为了这次拍摄的顺利进行,魏川特地选择了距离本地不远的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县城。说是小山,实则只是丘陵地带。他们来得很早,天色刚有些放亮。
随着场记一声打板,归青身穿磨得破损的夹克,头发凌乱,沿着羊肠山路拾级而上,山风带着几分朝露的潮湿卷起他的鬓角,冷得并不伤筋动骨,却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归青缓缓登上山顶,俯瞰着下方细密的野草,和金黄色的梯田。远处的万千灯火还未完全灭去,星星点点如同迸裂的宝石。应该演些什么,归青全无准备。他的心里的确存着些许茫然。
他不禁又想到了沈怜城。最近这些日子,他似乎着了魔,总是想着他。
归青怅然眺望着远方,自然的宏伟之力,铸就了面前着鬼斧神工的奇迹,在这旷野面前,一切都是如此的渺小。
他一直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地纠正沈怜城,想让他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可爱是没有定式的,爱就是爱,笨拙而真诚,沈怜城耗尽了一颗真心,错的人是他自己。
天光乍破,红日缓缓从东方升起,霞光自密林间分开,千万道橙黄橘红的光芒像还未褪净的血液,击穿了不算浓重的雾,照在归青惶惑凄怆的脸上。
“卡!”
魏川大声喊停。
归青没有动,他依然望着远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从表演中抽离。
现场好像死一般寂静,良久良久,才传出零零星星的掌声,渐强渐响,如同雷鸣。
魏川激动地冲上来,狠狠一搂他的肩膀。
“归青,太完美了,你就是个天才!”
归青嘴角露出一丝晦涩难明的笑。完美这个词他被赞扬过不知多少此,久到维系毫无破绽的人设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沉重的枷锁付诸于身,世界睁开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囚禁着他,将他钉在圣洁的神位上。
可他从来不是完美无瑕。
魏川还沉浸在作品收官的喜悦里。这部电影从立项开始就饱经波折,有了归青介入才逐渐顺利。虽然一路艰难,却也坚持到了终点。
他眼角也不禁带着泪,对归青认真地说:
“归青,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的。”
魏川平复激荡的情绪,看着同样激动的同事也是一笑,对归青说:“一会有没有什么安排?剧组聚餐庆祝杀青,你得做头一桌,这部电影能走到今天,你可是头号功臣。”
归青眼神示意阿秋。
阿秋看了看行程说:“晚上是星艺举办的行动之夜典礼,两个月前就已经提前打过招呼,邀您务必到场。”
“既然这样,”归青换下戏服,向在场的工作人员微一点头,“今晚的杀青宴我请客,大家随意,我就先失陪了。”
说着,留下一干人等仰慕的眼光翩然而去。
一个小迷弟一脸崇拜地说:“鹤神和传闻中一样,不苟言笑,低调内敛。”
“鹤神气场太强了,哪怕是笑着站在我旁边,我都不知道说什么。”
“感觉他气场好像更恐怖了,看着好压抑啊,是不是还没出戏呢?”
魏川叼着烟,似笑非笑地说:“初闻不识戏中意,再见已是戏中人,戏如人生,有趣得很呐。”
直到上了保姆车,归青还在怔怔出神,他的情绪也好像随着刚才那场表演抽干了,耗尽了,甚至打破了心上的藩篱,用情过度下他整个人筋疲力竭,像溺在冰冷的海水里渐渐失温。
阿秋忧心忡忡地劝着:“少爷,一天一夜了,您就吃些东西吧。”
归青合上眼,让自己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起来,闻言一口拒绝:“等红毯结束再说。”
李启英早已在后台等他。按照常理来说,艺人拍戏时经纪人也会随行陪同,可归青不是一般明星,很有自己的脾气,最不喜欢拍戏时太多人跟着,他咖位大气场足,李启英也不敢像对待其他艺人一样随便得罪。
看到归青姗姗来迟,他的喜悦也是发自内心:“你总算复工了,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推掉了多少好本子,还好你平时就深居简出,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那些大导和制片交代。”
李启英端详了他半天,吃惊地说:“你这是怎么了,几个月不见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一旁等待多时的星艺老总见状也劝:“红毯哪有身体重要,不舒服就赶紧回去休息。”
归青不想多说,只淡淡地答:“没什么。”
见他坚持,李启英也只好顺着他来,问:“这次走红毯是穿品牌方的西装,还是照旧穿你的私服?”
归青随便指了一套阿秋准备的灰色西装:“就这个吧。”
他换好了衣服,坐在镜前化妆。他的脸苍白到透明,白到化妆师都不得不问他是否需要深一个色号的粉底中和一下惨淡的脸色。
归青除了拍戏没有化妆的习惯,便说:“不必了。”
他浑身发冷,强撑着做好了造型,额头已经被冷汗打湿了。现场的工作人员小跑进化妆间招呼他:“鹤神,马上就到您了,请提前在进场区候场。”
归青点点头,刚好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黑。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可挣扎了片刻,还是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睁开眼,他正倒在地上,被一圈担心的脸孔包围。
阿秋吓得面色发青,早丢下了平时的精明强干,一叠声问:“少爷,您没事吧?”
“我没事。”归青冷汗涔涔,嘴唇已经完全失了血色。他想站起来,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参不参加活动都是小事,少爷出什么闪失才是真的吃罪不起。”星艺老总抹了把冷汗,大家都忙着关注归青的身体,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反常的客气。
阿秋也有些慌乱。
“每次活动都好好的,今天怎么晕倒了。”她赶紧给归青的私人医生拨去电话,“少爷,您最近实在太累了,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她和李启英扶着归青在沙发上靠着,“我记得您西装左边口袋里总是会放几颗糖的,您先吃了,医生马上就到。”
归青下意识地一摸口袋,里面是空的。
一直绷紧的弦在此刻分崩离析,他这才像幡然醒悟一样,如遭雷击。
这是沈怜城的习惯,他体贴他总是低血糖,便喜欢在他的口袋里放些小糖豆,连身边人也早已习惯成自然,忘记了被粉丝和娱乐版面津津乐道的可爱之处,是那人日复一日静默而晦涩的爱。
可沈怜城不要他了。
再不会有人再他口袋里放上不同口味的糖果,也再不会有人体贴入微,俯就他的精神世界。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陡然抽离,便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山崩海啸,只留下一片惨烈的废墟。他从未得到过真挚的爱,所以也不知如何给予,沈怜城改变了他,却也遍体鳞伤。归青以为自己够冷酷果断,却原来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愫早已痛入骨髓,难以自拔。
“我马上就去买。”放在平时,李启英对阿秋这个生活助理也颇多微词,觉得她插手太过,影响了他和归青的关系。可今天这种情况他也顾不上吃味,急匆匆地奔出去买补品了。其他人见状也都悄悄离开,好让归青充分休息。
化妆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归青向来是讨厌喧嚣的,可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沈怜城为什么那样向往热闹,只不过是想借掩饰心中沉郁浓重的痛苦罢了。
阿秋跟随归青数年,自然知道他今天近乎自虐式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心中不禁暗暗为他难过。
她找来一张毯子给他盖上,用比平时更柔和的声音说:“您刚才大概是低血糖犯了才会晕倒,别担心,星艺那边已经派人处理好了,您现在最重要是养好身体……”
“那是我的报应。”归青突然轻轻地说。
“因为我错了。”
阿秋盖被子的动作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清冷寡情的老板。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冷静自持,薄情寡性的归青,竟然浑身颤抖,状如疯癫。
归青面色惨白似哭似笑,眼眶通红,神情破碎而凄楚:“我把放糖的人弄丢了。”
他捂着眼,任由滔天的痛苦与懊悔粉碎他固若金汤的心房。
也终于在这一刻,他甘心卸下自己坚冷的伪装,向自己的情感称臣俯首。
——原来他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