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覃霭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了。这么多年,她苦行僧般守着那座他同样忘记是谁的坟墓,把自己折腾成一个穷困潦倒、衰老古怪的老太婆。
覃霭也叫她老人家。四十年来,覃霭分毫未变,敲门问候时,那个他曾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却已经老得他认不出来了。
很尴尬的重逢,覃霭问她是否记得活佛的长相,蓼蓝则搂着自己收养的孙子摇头,一个字不愿意多说。
覃霭知道她记得,四十年前足以划破所有人耳膜的尖叫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凄厉,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覃霭说着没关系、打扰了,一脸宽容地道别。
很快再见,重新洽谈,他手里已捏着康顺这个筹码。
蓼蓝痛苦万分,她之所以收养康顺,就是觉得这个逃难的灾民小孩很像当年的自己。
多年相处,祖孙相依为命,如何割舍?但同时她也知道,覃霭此行是为了给活佛塑像,这与活佛的遗愿背道而驰。
最终蓼蓝还是屈服了,交出了泥捏的活佛小像。
镇中心的庙宇里开始塑起那尊金箔彩绘的豪华佛像,佛像神情嬉笑怒骂,姿态随便地坐在高台上。
很割裂。这样的人不该被供在金堆玉砌的华丽牢笼里,而应该一把破扇一壶浊酒哼着歌云游四方。
即便一切都如覃霭所愿,康顺还是没有回来。
覃常乐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蓼蓝也有所耳闻。她只是没看见过康顺那张脸,不知道美到足够让覃常乐侧目。
覃常乐身为镇长之子能够和屠夫的儿子羊昌玩到一块,也只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但是羊昌是个身材矮小脾气暴躁的朝天椒,覃常乐占不到便宜,就只能舔着脸跟在人家后头哄着敬着。
对康顺则没有这种顾忌。
他逃到祠堂大门外绝望许愿之际,佛像胃口大开。
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可以收割走他心心念念的食材之一。
于是祠堂的大锁自动脱落,大门朝两边打开,笑纳了逃亡的瘦弱美人,和傻乎乎往里跑的覃常乐。
覃霭其实从不敢许愿。他这些年一直精心照顾着一百三十二座佛龛,上香从未断过,但都是派遣信任的下人去做。哪怕是泥胎的眼睛,他也不敢看。哪怕是黄昏时偶尔出现的火烧云,他也不敢抬头欣赏。
一切都让他想起恩公。
直到对独子的宠爱再度冲破原则,他才踏进那锁了又锁的祠堂,痛哭,发愿。
佛像如他所愿显灵,指引他前路。
复生需要拿一个同样的东西来换,那么就认一个儿子吧。至于人选,那个来调查真相的刘一枝就不错。
后来的一切都在佛像的计划之中,他虽无法随意进入永夜,但永夜的灯笼人每夜都兢兢业业向他汇报情况。那个独守孤坟的老太是永夜唯一出口这件事当然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吩咐覃霭去老太门口拦人。
顺利顺利一切都顺利,直到他一口吞了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瞎眼老太太。
……佛像猛然要从幻象中挣脱出来,祂现在已经知道缺的那最后一口血肉在哪了。
蓼蓝却不给这个机会,在皮囊中拨开千百万灵魂碎片,在呻吟、咒骂、祈祷等多种声音中精准抓住那只泥土味的怨灵,熟练地捏起来,迅速捏成一团塞进肚子里。
幻境破碎之后,校徽无力地流回丽达脑海。面前本是顽童相的佛像,则是变成了蓼蓝的脸。
偶尔蓼蓝的脸会狰狞一下随机变成柏氏或者其他被吃掉的人的脸,很快又被蓼蓝捏过无数泥像的手指拂过安抚成老太太模样。
老太太满是心愿达成的满足,她消灭了活佛临死前忧心忡忡挂念的那个“灾”,虽然代价是自己成为了这个“灾”。
她摸摸丽达的头发真心道谢:“多亏了你,不然我的康顺就要被吃了。”
惊魂未定的康顺眼泪汪汪地抱住老太太,老太太分毫未动,自然而然拍拍康顺的背。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丽达盯着那张带泪更显稚气俊秀的脸,语塞。
“您是说假如没有我……”
蓼蓝举起食指嘘了一声,那双眼睛水般清亮。
她低头拭去康顺的眼泪,终于有机会好好瞧瞧养了这么久的孙子长什么样子。
不是对着镜子,而是活生生有这么个人可以仔细端详。
丽达自觉带上门,去墓前逛逛。
那些提灯的人仍然匍匐在地,丽达路过他们,突然觉得有一盏灯很像斐佰。
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灯笼有些残缺,透过几个洞,露出莹莹的灯光。
丽达多看了几眼,转头去了孤坟前,从腰间解下酒壶,洒了些酒水权当凭吊。
事情是比较清楚了,老太太守的多半就是活佛的墓。雇主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友人就折在了,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镇。
丽达拍拍坟包叹息道:“多少年没酒喝了,很想喝吧。”
她思索起来:也许这是个治酒鬼的好法子。
守墓屋熄了灯火,蓼蓝走出来挥退了那些提灯人,走到丽达旁边,有些忍俊不禁。
“的确,恩公是常喝酒的。我这些年委屈了他。”
丽达挠挠头,转移话题。
“您怎么不多陪陪孙儿,机会难得啊。”
蓼蓝目光慈爱:“他累了,经历这么多的事,我陪在他身边讲了半个故事,就睡着了。谢谢你,我是说,你完美通关了,异世之人。”
丽达的身形在蓼蓝的眼里迅速缩小,变成一个齐耳黑发长相精致的小女孩。
蓼蓝爱得不行,没控制住脸又一抽变成柳芝善的样子。她侧身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回身怜爱地望着丽达,声音都夹起来。
“叫我蓼蓝就好。老身一直很想得一个乖巧的孙女,只是没有缘分。孩子你年纪轻轻就在这怪诞世界闯荡,可也是因为要拯救自己世界的缘故?”
丽达点点头:“好的,那你可以叫我丽达。差不多吧,是一个人拜托我的。但我主要还是为了救自己。”
蓼蓝随手一挥变出两把软椅,请丽达坐下慢慢讲,顺便触碰丽达的重瞳,消去了那些多余的眼睛。
虽然那些眼睛很好看,但长在身上还怪不舒服的,丽达见消去了也很高兴。
丽达道谢,随后将自己的特殊情况一一讲明,打听道:“据说怪诞世界有位沉睡的神明,也许能知道如何治我。蓼蓝你知道祂在哪吗。”
看着丽达一脸期待的样子,蓼蓝拼命回想,想起积年前在她这折过一位天才叫什么卓锦,说不定会知道。
她于是自空气中捏来一团泥,草率捏成一个小人模样,从脑后翻找扯出那卓锦的一缕魂魄塞进泥人里。
丽达暗叹这技能也太牛了,比她只有一个笛子傍身要好得多。
卓锦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只觉得刚睡醒,他见到丽达吹了个口哨:“哟,巨人小女孩你好呀,黑发黑眼,很少见嘛。这里是英国吗?”
蓼蓝牵起无形的丝线将卓锦悬空,眼角直抽抽。
“忘了这人甚为轻佻。”
更忘了这位天才灵魂不俗,不像其他那些魂魄一样浑浑噩噩,还有自我意识。
丽达戳戳卓锦的额头:“什么英国?小泥人怎么犯贱都让人觉得很可爱啊。”
卓锦急得直蹬腿:“你才可爱,你八辈祖宗都可爱。”
蓼蓝威胁加利诱:“卓锦,你现在不过一具泥胎。我即你主,可决定你的生死。如果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或许会放你在外自在一会。”
卓锦先是震惊地看了自己的小泥手一眼(粗糙到连手指头都没有),随后怨念叨叨:“还真是越活越低级了。”
听了蓼蓝的话又做泥人沉思状,对老婆婆叉腰质问:“嗨,瞧您说的,那您倒是先问问题呐。”
蓼蓝尴尬咳了两下,问起那位神明。
小泥人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开始凹思考者的姿势。
可能过去了有五分钟,他站起来拍拍泥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尘,夸张地张开手宣布道:“那神我见过!是gay。”
蓼蓝问:“gay是何物?”
丽达猛咳,弹了卓锦一脑壳。
“谁问你这个了,问的是那位神在哪。”
卓锦跌坐在地上心虚又委屈:“哎呦喂您这叫一劲大。”
蓼蓝执着追问:“gay是何物?”
丽达只好先给蓼蓝解答:“算是一种……爱好吧。”
又问卓锦:“我本来就劲大,这不重要。所以神在哪?”
卓锦起身强装理直气壮:“那神的……爱好,有意思,可神在哪这个事没意思啊。我哪能记住呢,您说是吧。”
估计这人是贫死的,丽达无奈叹气也不指望再问出什么了。
蓼蓝就要收起这点灵魂。
卓锦一眼认清谁是老大,抱住丽达的手指,哭嚎作抱大腿状。
“小姑娘我疼疼疼,我要追随您啊,我不想走!我……我有用,我见到那神一定认得出来。”
蓼蓝凉凉道:“谁看见神会认不出来。”
卓锦再抛出一个消息:“那神平常都是不起眼的凡人模样,你们见到也认不出来。”
闻言丽达向蓼蓝讨要:“蓼蓝奶奶,我想要这个泥娃娃。”
蓼蓝动作一顿:“这家伙油嘴滑舌,如果是骗我们的呢?”
丽达早想好了:“要是骗子,就丢出去吸引怪谈视线。”
听起来和丢去喂鲨鱼一样,语气虽欢快,卓锦却听出了威胁。
他滑跪极快似乎完全没有原则:“主子您说的是。但我绝不会骗人啊!如有半句虚言,我天打雷劈我。”
蓼蓝见孩子喜欢也就从了,把泥人捞起来捏得精细了些。
又在泥人额头点了一抹红,以加固这具身体,水火不侵。
她警告道:“我随时能把你收回来。”
泥人摸摸红点选择性接收信息,夹着嗓子笑容得意:“谢谢蓼蓝奶奶,小卓我从此就是小孩的人了,可不能和您太过亲密。”
蓼蓝扶额:“谁与你亲密了。”
蓼蓝从兜里摸索,掏出来一个单肩布包,染色靛蓝,挂在丽达身上。
“乖孩子,你就拿这个布包装泥人,他在里头休息也能恢复一些精气。”
泥人自觉跳进布包里与这个他死在这里的地方告别。
丽达谢了又谢。
蓼蓝将丽达送出了怪诞世界。
重归寂静后,蓼蓝拿出一块白布蒙回眼睛上。
这世上有太多脏事,她大多数时候,都更喜欢假装自己还是那个盲眼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