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青松门,发着微微白色莹光的云崖洞内洞中,古山白愣愣地看着仍然放在墙角边的两只莹石小碗,蓦地,沉沉心事再次浮涌,他的心口又莫名地隐隐疼痛起来。
将近五年了。曾经那个单纯灵动的姑娘,现在会在哪儿?又会是何种状态?她是否还好?先前被送出青松门时,她才过了十五岁的生日没多久,现在,她已经二十岁,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
尽管五年过去,古山白却从未忘记当年发生的事。
当年,他在济鼎峰弟子院自己的房间闭门思过一个月出来后,便第一时间去找了古越。作为青松门的日常掌事,又是对毛小豆身世有所了解的为数不多的人,又是自己的亲叔叔,古越肯定知道他和戚郑南离开云崖洞后,毛小豆的去向。
但在赤霞峰的堂屋中,古越只是对他说道,他已按掌门师兄的吩咐,将毛小豆送出了青松门,至于这个姑娘之后会去哪里,他并不知道,也没有问。古山白想了想,又接着问道:那她身上可有盘缠?古越微微一愣。说实话,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毛小豆身上是否带有盘缠,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他接了戚郑南的指示后,便立即赶去了云崖洞,等着毛小豆醒来后送她下山。除了将毛小豆送下山,戚郑南并未交代他其他事,他也未考虑那么多。想了想后,他只道:“山白,你是担心这个姑娘身上没有盘缠,下山后生活不便?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那倒大可不必。这个姑娘虽然现在没了修为,但跟着毛大娘那么多年,做豆腐豆浆这些肯定是会的,即使不待在青松门,到了任何一个镇子,寻个生计,应该是不成问题。”见古山白神色中带有忧虑,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山白,掌门师兄对这个姑娘的态度相信你已经知道了,二叔希望你,像你之前所说的那样,道心不改,不忘初心,清楚并明白自己目前的身份。之前的事,无论你对这个姑娘是怎样的态度,现在,都暂且告一段落吧。这个姑娘本来迟早都会离开青松门,她未来的道路,注定与你我不同,现在,不过是离开得突然点罢了。”
看着古山白黯然沉默的样子,古越心中暗自担忧,他这个侄子不会真的对这个姑娘生了不该生的情了吧?心下一沉,又接着说道:“总之,山白,这个姑娘的未来你根本无需担心。虽然我与这个姑娘接触不多,但也已经看出来,这个姑娘是个清秀聪敏的人,下山之后,先寻个生计,之后,说不定就会遇到户合适的人家,这样,那个姑娘便会有自己的家了。”
古越说此番话,不过是想帮古山白断了心中不该有的念头,但未曾想到,古山白听过之后,却是心中蓦地一阵疼痛。只是当着古越的面,他止住了想抬手按住心口的冲动,免得古越又替他担忧。他也猜到了,古越大概是看出了些什么。当日在云崖洞中,戚郑南看到的一切应该是不会对古越说的,所以古越明面上只知道他私授毛小豆门派心法和剑术。想着对毛小豆的离去,古越知道的也不多,便也不准备继续打扰了,于是对古越说道:“二叔放心,山白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向道之心也从未变过,不过是念及之前对小豆有授业之缘,对她的去向有些关注罢了。现在既然知道小豆已安全离开,山白也就不再打扰了。”说完便同古越告辞,离开了堂屋。
古越看着古山白离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暗叹一声,隐隐有种担忧,他这个天赋异秉、人中翘楚的侄子,难不成也逃不过情劫二字?不过,半个月后,古山白就宣布闭关参炼太青和息法,古越的担忧便也没持续多长时间。
见天色尚早,古山白原本打算下山一趟,却不想,人还未离开赤霞峰,就收到了掌门戚郑南发来的传讯木鸟,让他去济鼎峰一趟。
在济鼎峰无人的峰顶悬崖边,戚郑南身姿挺拔,负手而立,远眺傍晚时分的斑斓云海,正等着他。
古山白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师父。”
戚郑南转过身来,静静打量古山白片刻,道:“山白,且站到这崖边,陪为师一起看看这片蒸腾开阔气象万千的云海。”
“是,师父。” 古山白于是走上前去,站在戚郑南旁边,抬眼看向前方波澜壮阔的景象。
许久,戚郑南开口道:“山白,你是否还在怨为师?”
古山白垂首道:“弟子不敢。”
“山白,或许你觉得为师心胸狭隘,所以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容不下。为师不得不承认,确实无法接受那个孩子。即使十多年过去,仍然无法接受。然而,将其送走,让其在民间以另一个身份渡过一生,大概也是对她最好的选择。毕竟,那个孩子的娘早已不为名门正派所容。如果你与那个孩子产生牵连,对你只会有害而无一益。所以,无论你会如何想,为师确实都是为了你好。”
“弟子明白。所以,弟子并未怨过师父。”古山白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他对戚郑南,向来充满敬意,即使那件事发生后,仍然如此。现在他亦明白,除非毛小豆的身世永远都不暴露,否则,她留在青松门,一旦身世暴露,肯定又会引发一番风波,不但波及青松门,还会波及戚郑南,以及,毛小豆自身。想当初,戚郑南隐瞒下毛小豆的身世,其实早已有所考量。现在,又牵扯上他这个大弟子,所以,戚郑南的惊怒可想而知。只是,毛小豆似乎已经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印记,再也无法消除了。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见古山白此话说得真诚,戚郑南终是点点头,又道:“明日会有紫杉门几位弟子前来交流,你准备一下,明天便由你带着其他师弟师妹负责接待众人。”
“弟子遵命。”
紫杉门的弟子一行五人,来青松门待了十天,并无什么特别事,只是下山历练,顺道经过,前来拜访。毕竟,这是紫杉门掌门特别吩咐过的,还让弟子顺道带来了紫杉门特别用灵力炼制的东山云雾春芽香茶。与民间制作的茶叶相比,用灵力炼制的茶叶,不但保留着茶芽芽尖的天然香气,还用浓厚清纯的灵力包裹,冲泡之后,不但香气高昂,还会溢出丝丝缕缕的银光,不但口感好,视觉上也是仙气飘飘的样子,历来只用于招待贵客。
待紫杉门的弟子离开后,古山白已经决定闭关一段时间,专心参悟太青和息法。只是,心中仍然有事放不下,想了想,还是下了山一趟。
他并不是要去寻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不下山一趟,心中总是充满不安。他驭剑飞过西山附近大片的山林,最后在一条穿过树林的河边停下。周围山河无边广阔,村落镇子也很多,他匆匆从空中飞过,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然而,即使看到又能如何?或许,就像戚郑南说的,用毛小豆这个身份在民间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对小豆来说,至少是安全的。
返回青松门两天后,古山白便进入了云崖洞闭关。
三年后,古山白出关,不但已经完全参悟了青松门的高阶心法太青和息法,修为也已达至上乘中阶。而这,已经算是整个修行界的翘楚。放眼当今修行界,能够在三十岁前就突破上乘中阶的修行之人,掰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得过来。而对于大多数的修行之人而言,上乘中阶已经是修行追求的终点,修为到此阶段时,活过一百五十岁已经不是问题,再往后求突破,便十分困难。能够突破上乘高阶的人,现如今已几近绝迹。而一旦突破上乘高阶,之后便将进入修仙的化神阶段,不但能化神为用,寿逾三百更不是问题。
所有青松门的年轻弟子对古山白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位他们自叹弗如的大师兄,必定是青松门的下一任掌门。
在出关不久后,古山白先下山了一趟,到几座城镇走了一圈。最后返回时,落脚在西城内,待了一晚。古山白仍然记得,那天到西城时已是下午,他在城中沿着主街一路南下,最后来到城南附近几条巷道。那里食铺饭庄很是集中。古山白走进号称西城老字号的鹤云楼,上到三楼,坐在走廊边的小桌,点了几样素菜。修为达至上乘中阶后,他便戒了荤腥,从此只是清淡饮食。
古山白浅啜着当地产的高山大树茶,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打量着下方的街道。已近晚饭时间,街头巷尾人来人往。斜对面一家看起来门面老旧的店铺却是关着门。待视线扫过店铺门头的杨记豆腐坊几个大字时,视线却再也移不开了。紧跟着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翌日一早,古山白再次来到杨记豆腐坊附近,远远看着一个年龄大概也就十六七岁编着两根粗辫子的姑娘,在店里帮着母亲卖豆腐和豆浆。清晨买新鲜豆腐豆浆的人络绎不绝,多半是身着普通布衣的老百姓,也有几个提着食盒头戴方帽像是大户人家家仆模样的年轻人。卖豆腐的年轻姑娘手脚麻利,笑容亲切灿烂,帮忙收钱打包。
古山白的手不由自主捂住心口,平复心脏再次发作的隐隐疼痛。那是不是就是离开青松门后,小豆现在生活的样子?只是,她的面容上是否会有那样真心实意的笑容?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她过得快乐。
返回青松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古山白开始修习青松门的高阶剑法斩魔四十九式,并且恢复了每年一次带年轻弟子下山历练三个月的惯例。
现如今,古山白已是青松门内同辈弟子望尘莫及的人物。在众弟子眼中,这位他们又敬又羡的大师兄,不但修为超群,更兼人品出众,不但尊敬师长,恪守门规,对待其他弟子也是温和有礼,从不会仗着自己的地位和优势欺人傲物,所以,青松门内,无论是亲传还是外门的非亲传弟子,都对这位大师兄发自内心地尊重和心悦诚服。
但众弟子所不知道的是,他们这位在心中近乎完美的大师兄,却早已患上无药可救的心痛之症。
刚开始,古山白以为自己的心痛不过是偶然发作之症,每每想及毛小豆和当日云崖洞种种,心口便隐隐作痛,但应该会随着时间慢慢复原。但三年闭关出来,并未见好。待又过去两年,仍然还是老样子。就像现在他待在云崖洞,看着墙边两个并排而放的莹石小碗时,心口深处的疼痛再次传来。
他曾尝试过凭借深厚的修为为自己疗愈,但受伤的似乎不是心脉,他并未检查出哪里受伤哪里有疾。本着不能欺师的原则,古山白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如实告知了掌门戚郑南。戚郑南也为他查探过,同样无果。之后,又亲自带着古山白去了青松门专事炼丹一脉的月炉峰,请自称炼丹山人的六师弟苏亭真为古山白把脉探查。苏亭真出生中医世家,自幼进入青松门后,便被月炉峰收为亲传子弟。作为青松门中传承炼丹一脉,月炉峰的弟子,向来都是医道同修。
月炉峰的堂屋很小,主要平时也很少接待客人,倒是接待前来问丹寻药的弟子比较多,所以旁边一间“问丹房”倒是很宽敞,光线柔和安静,几幅细竹帘垂挂于屋梁,将房间自然地分割为四个独立区域。每个区域中都设有一桌一椅和一张窄榻。竹帘上均设有结界,所以每个区域都是私密空间。当有人前来求丹时,先由负责接待的小弟子将人引来问丹房等候,普通弟子的话,一般都是由当日值班弟子前来问诊送丹。
戚郑南亲自带着古山白来月炉峰,这自然非同一般,六师叔苏亭真亲自将两人引进问丹房后面一间独立的会客室。听完古山白叙述的症状后,先为他细细把脉一番,然后握住他的手腕,又用灵气探查了一番。同样,古山白的身体看起来并无异样,心脉完好,气血充足。苏亭真微微皱眉,问道:“山白,你的心痛一般是在什么情形下发生?”对此问题,古山白早已有所预料,于是从容答道:“回亭真师叔,并无特定情形,往往就是突然发作,令人猝不及防,持续时间倒也不长,然后又渐渐消退。”这是明显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古山白自觉惭愧,但真实的情况,他无论也说不出口。总不能当着戚郑南和六师叔的面,告诉他们,自己是在想起某个人的时候,才会心痛的。
苏亭真边探查古山白的身体,边思忖着。半晌,终是放开了他的手腕,“怪哉、怪哉!山白的身体看起来很好,无任何微恙,仿佛只是纯粹疼痛,但心脉无任何问题。”苏亭真打量着古山白沉静的面容,印象中,这些年,这个青松门内最为意气风发的大弟子,似乎笑得少了,也少了许多外露张扬的气息。也许是随着修为有所突破,人也更为沉稳之故。若非如此,便是有其他原因。但显然,当着戚郑南的面,抑或是顾忌他这个师叔,这位弟子也并非什么都能直言不讳。想了想,苏亭真对坐在一旁等候的戚郑南道:“师兄,亭真才浅,山白师侄的身体在我看来,并无任何问题。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先服用怡心丸进行调理为妥。倘若症状一直未消,还请山白师侄每月初来月炉峰一趟,由我亲自跟进后续状况并进行复查。”
戚郑南点点头:“那就有劳师弟了。”
古山白已经站起,对着苏亭真行了一礼,道:“多谢师叔。今后还要多番打扰师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