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须臾即逝。
“果真是你。”屋内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靠近。
残余的火星子在暗室中乱飞，将来人照亮。
那人有一张锋芒毕露的脸，纵使用得体的表情掩饰，也掩盖不了一身锐气。
而这个人本也无需掩藏气势，赤麟色家主服昭示了他晁家之主的身份，老旧的款式是史书中记载的千年前的模样。
齐金玉因文影簿被叫到此处，不用想便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晁宥，炼化太阳精火、锻造出第一仙剑照寂的不世之才。
那人掐灭掌心中最后一朵火花。将暗之际，四周的墙壁发出淡光，是火灵力催亮了这成片的星焰明珠。
明珠似星光闪烁，比火焰温婉太多。齐金玉只觉对面那人的威势也平缓了下来。
晁非脊背僵住，庇护的姿势有些松懈，却依旧将齐金玉藏在身后。
那人道：“你认出我了？”
晁非迟疑片刻，点点头。
那人忽而一笑：“我也认出你了。只有你会觉得他需要保护，也只有你会始终挡在他身前。”
齐金玉从晁非背后探头，冲晁宥指了指自己。
晁宥颔首，看向晁非的眼神目光灼灼：“我从未想过你长成这般模样，我的孩子。”
齐金玉震惊。
谁谁谁？谁是晁宥的孩子？晁宥什么时候有孩子了？跟谁的孩子？
不不不，因为是晁家的后人，所以是他的孩子对不对？晁家主也可以是晁宥的孩子对不对？
齐金玉试图说服自己，没成功。
晁宥和蔼可亲：“孩子，你可以称呼我为父亲。”
“不行！”齐金玉反应比晁非更大。他灵魂深处尖锐爆鸣。反正晁非不能叫晁宥父亲，不然一定会引发很可怕的事情。
晁非眼睑微垂，“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应齐金玉还是晁宥，但好歹他没真的喊晁宥“父亲”。
齐金玉发自内心的强烈抗拒感得到了缓冲。
晁宥垮着脸长叹：“你又坏我好事。”
光是面对这张脸，齐金玉内心莫名跳跃起作对的冲动。
不是讨厌，他单纯觉得他不该和眼前的人客气。
齐金玉跃跃欲试着顺从了这个想法：“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怎么就'又'了？”
晁宥正经道：“那你叫我一声前辈。”
齐金玉反骨更多：“你谁啊，就要我叫你前辈。”
晁宥“嘿”了一嗓子：“你肯定猜到我是谁了，装傻充愣什么呢你。”
齐金玉梗着脖子：“你有本事自报家门，和我对个答案啊！”
晁宥睨齐金玉：“我告诉你你就喊我前辈？”
齐金玉觑晁宥：“不。”
晁宥恨道：“投多少次胎了，还是这么不讨喜。”
齐金玉怔了怔。
果然。
从崔不教起，或者说从他还是齐青兰起，种种迹象已经说明了一点。
齐金玉不仅仅是齐青兰。
晁宥叫他：“齐世渊。”
齐金玉忽然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回应。
然后被嘲笑了。
晁宥讥道：“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不要脸？”犟嘴的话脱口而出，齐金玉蓦地轻松了许多。
不过是被叫了个名字，有什么好紧张的。
晁宥表情也舒展开：“谁有你不要脸？”
一个旧日的残影、一个转世的生者，在暗室中，互相呲牙裂嘴一笑。
齐金玉道：“你找我？”
晁宥：“对，找你叙叙旧。”
齐金玉实话实说：“但我已不是齐世渊。”
晁宥道：“没关系，你以前是就够了。”
齐金玉又问：“找我师尊也是为了叙旧？”
晁宥错愕：“你叫他师尊？”
齐金玉：“有问题？”
晁宥眼神移开：“我听晁颖那小姑娘说起过，但真听到你叫他师尊……”
他笑了出声，嚣张得让齐金玉手痒。
晁非插嘴：“他没有齐门主时期的记忆。”
“嗯，他也说了他不是齐世渊。”晁宥似乎很开心地点了点头，“但你有这段记忆。你是我的孩子，你赢了齐世渊，等于我赢了齐世渊。”
齐金玉冷笑：“能这么算？”
晁宥：“不能吗？”
齐金玉磨牙：“师尊又没认你这个爹！”他贴到晁非身边，“师尊，快反驳他！怎么有人能厚颜无耻到到处认儿子的呢！”
晁非没动静。
齐金玉挣扎：“师尊，这不兴乱认爹啊，晁家主都不敢说她跟晁宥那家伙一个辈分。”
晁非道：“我的确出自他手。”
齐金玉傻眼。
傻眼后，更不能理解：这话说的，你还能是晁宥一个人造出来的不成？
晁非：“你急着来晁家，我还有一句话没跟你说。”
齐金玉：“哦……哦……”
晁非：“我只是你的佩剑。”
齐金玉：“哦……哦……啊？”
*
齐金玉需要冷静。
他的佩剑只有逐水剑。
逐水剑以林照血肉铸成，如今又回归晁非的身躯。
但这并不能说明晁非就是逐水剑。
更何况，逐水剑不是出自晁宥之手。
晁宥锻造的，是齐世渊的照寂。
那那那——
齐金玉自顾自抽了口冷气。
群仙盟历史记载里，没有过剑灵化身。
如果坐实了照寂的剑灵身份，那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灵。
该说不愧是初代剑君齐世渊吗？
齐金玉傻笑两声，暗道，不行不行，这太自恋了。
他严肃地继续运转快要爆炸的大脑。
但晁非都这么说了，他肯定就是剑灵了吧？
不，不不，应该说，林照是剑灵？
好像是挺合情合理的。
天底下唯一一把被炼入太阳精火的灵剑是照寂。
天底下唯一……曾经唯一一个灵力中蕴含太阳精火的修士是林照。
林照的“照”是照寂的“照”……
等等，那“林”是什么林？他齐世渊三个字里一棵树都没有。
齐金玉一边闹别扭，一边拽回自己的思绪。
剑灵不是人，很多修士需要的灵宝灵草对剑灵无用，所以林照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剑灵不是人魂，写不入生死簿，所以林照的魂魄哪怕被缝补好，也不能正常进入地府。
……
一桩桩上辈子没想明白的事，在此时此地豁然开朗。
他偷瞄向晁非。
是这个原因吗？林照对他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晁非对他说“有何资格当你师尊”。
可照寂对齐世渊而言，是不可或缺，是至关重要，是握在手中就不会放弃的存在。
从这样一把剑中诞生的剑灵，是齐金玉最重要的人。
他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眉开眼笑，看起来不太正常。
晁宥不耐烦：“想通了？”
齐金玉收住胡思乱想，郑重道：“想通了。”
晁宥颔首：“详细说说。”
齐金玉感慨：“我跟师尊果然天生一对。”
晁非怔道：“你还叫我师尊？”
晁宥嘴角一抽：“你对'天生一对'接受很良好嘛。”
晁非耳尖登时泛红：“没有。”
齐金玉振振有词：“剑修和剑难道不是天生一对？”
晁宥哼道：“你是剑修？我可都听晁颖说了，你好几百年没用过剑了。”
齐金玉摊手：“我死都死了两百年，可不是几百年没用过剑嘛。”他眉眼上挑，意气风发，“但剑道于我，生来就有。重新握住剑罢了，有师尊在，我就是最好的剑修。”
晁宥不觉愣神。文影簿里记录的人活生生到了他眼前，故人不过如此。
他不禁莞尔：“你还是那么讨打。”
齐金玉放肆：“也得打得过我才行。”
他总是年轻气盛的模样。
齐世渊是，齐金玉也是。
晁宥目光细细掠过齐金玉，嘴上发狠：“等我找到了陈檀，我跟他一起打你。”
齐金玉洋洋得意地准备辩驳些什么。
比如，崔师姐绝对会帮他的啦；又比如，有陈檀在，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不属于齐金玉、但又如此熟稔的语句。
镶嵌在齐世渊魂魄中的肆无忌惮，就连轮回转世也涂抹不去。
这便是重逢吗？
可若是重逢，为何千年前的扶风林峰主，除了崔不教，都被封锁入暗日之地？
又若是重逢，为何眼前的晁宥，也不过残缺虚影？
渡劫期的修士可以看到太多，他当然看得出来，这里的晁宥不过刻印在文影簿的一抹魂魄印记。
真正的晁宥……
按照宋青雨主持修订后的仙门史，齐世渊一行人为对付千年前的魔尊，仓促布下天地五灵印，陨落于世。
魔尊侥幸存活，晁宥趁其未恢复时，吞服锻剑余留的太阳精火，修为暴涨，与魔尊同归于尽。
能灼烧万物的太阳精火，自然也能灼烧魂魄。
和剑灵照寂不同，和混合了原初魔气的齐金玉不同，晁宥无法阻挡太阳精火的焚烧，三魂七魄尽葬火海。
世间已无晁宥。
等眼前的残魂印记消失，没有人能找来陈檀等人，一起声讨齐世渊的无赖罪行。
想到这，齐金玉有点茫然。
晁宥虽头一回见到齐金玉，但他和齐世渊当了几百年的朋友。
不用齐金玉开口，他已看懂了许多。
他说：“你这副死人脸才是最讨骂的。”
齐金玉笑了笑：“你找我来，就为了骂我？”
不必提的往事通通揭过。
晁宥道：“我是来把齐世渊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