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作甚?”女子临窗眺望,暮日已尽。
“念佳人在座,却话西窗。”
有那么一会,女子讪笑,托手变出本簇新的簿子。
“正好。”
“是咯。为夫在外应事,时不我待,难免耽搁。今日娘子生辰,万不该如此,事前预下晚宴酒馔,你我小酌,望娘子赏脸。”
“看看。”
随意翻了遍,他看到暗处,一室的礼品,一惊。妇人问他看哪里,认真看。闷声读了几页,越是熟悉,越是惶惑,面上只道吃了再说。
“过甚生日,给你做生日!——我要把你的心掏出来,”那簿子如风般甩在地上,叫人屈辱,“瞧仔细了,这钱怎么花的,这账怎么做的?”
他说做生意花钱的地方自然多,人也都有难处,不急于一时。
女子冷笑,拽着个红玉葫芦,拔掉几根藤黄的流苏。
“不提也罢,”他伸手去搂妇人,“你要是心疼,为夫赚回来便是。”
“说得轻巧。”妇人推开他,说他没本事,还学人举贷,笑掉大牙,不给这些刁民点颜色瞧瞧,还以为她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她的人个顶个的好欺侮!
“至少打折一条腿。”
“没人欺侮我。”这婆娘总把人想得太坏,未免过甚,他隐隐有些不乐。
妇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笑出声:“怎么,有损大爷颜面?装大发可不是这样的,要什么菩萨心肠。——你应该早点认识我的,元阜啊元阜……”
雨下得不大,何芸芸回到帘月庵时还是淋湿了。
她本想是在卜梅亭留一夜,等玉梳,等雨停。只是天太冷,亭子里四面漏风,一个人实在可怕,不如下山去,以玉梳的性子未必久留。思量间,雨愈发小了,何芸芸驾起无咎剑遁入雨中。
“玉梳可在?”她一回来就看到马雯雯、代可莘。
代可莘摘下斗笠,“二位不是一处?”
她二人穿着来时的蓑衣,淡然得很。
何芸芸解释了下,代说那再等等看咯,马雯雯却说:“我看这麻烦不小。”
这话戳中了她,“你们早知夜雨来临。”
“又不会看天象,天冷了加件蓑衣不行呐?”代神色有些古怪。
“真没看到玉梳?”
马雯雯哂笑道:“人丢了?何师妹,你不会要怪到我们头上吧?”
何芸芸抹了把脸,“不是你是谁?”
“胡静知、怡娜都还没回来呢?你攀扯我们——”
“不好啦!”哗的一声,门从外面推开,咯吱作响。二班怡娜莽莽撞撞地跑过来,“静知姐被妖怪抓去啦!我们快去救她!”
这一下,惊动起庵观上下老少,不是透过窗来看,便是披衣走向大殿。
四师姐田苹儿擎着一炬火把,照亮黢黑的前院。抬头望去,风雨已经停歇。她领着众人往屋外赶,一路走到乡间的岔口,梅山的轮廓愈发清晰,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摆着手。
“没事!”
“……我也没看清楚那妖怪长甚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多半是树妖或是什么花草藤曼之类的。——是个温和的妖怪,没有要我的命,我也没受伤。”大家把落难的人围成一圈,小小烛火在大家的呼吸间摇曳。
“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何芸芸也把玉梳的事交代了一遍,四师姐忍不住训斥她。
她羞愧难当,当时人那么多,大家的心思也全不在此,她不知怎的没得出口。
她低着头看向胡静知湿漉漉的衣服、殷红的擦伤。
不知是谁打了喷嚏,胡静知拉着她说,“我看那玉梳是有些本事的,担心什么,说不定后半夜人就回来了。再不济,大伙明天一早上山。”
何芸芸僵硬地点了点头。
几人这才肯定这人能力最强。
“是啊,夜深啦,大伙都乏了,早点睡吧。”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远远的,烛火越来越弱。
忽地灯花爆了一下,火苗又窜了起来,胡静知过去敲门,师姐给开了,二人商讨起个中细节。
“起初我们问到当地族老,无意间打探到梅山以往归村里一个富户所有,百岁以后子嗣断绝,将梅山和部分家财赠与官家,经由门人打理……”
她们第一天上山发现林木砍伐的痕迹,不以为然,问及此觉似有隐情;而碰到妖邪的人多是晚间出事,想来也是不甚光彩。念及此,她借来一把农用的斧头……
末了,师姐悠悠笑道:“可惜,你原是最好的,早先这么多人,我最看好你。”
昏懵了一夜,何芸芸第二天起来发烧了,脸上一片潮红。怡娜也着了凉,连连打着喷嚏。
“你啊,啊湫~就是瞎操心,啊湫~怎么样,玉梳、回来了吧?”
何芸芸郁郁道:“没有。”
“这……”
这样,几人又跑去梅山。胡静知摸着梅树斑驳的斧印,行过沿途拖拽的乱迹,回忆前事。她记得那妖怪先是来绊她,又来缠她,她二人挥舞手中利器,只觉枝叶横飞,数之不尽。坏在它生出尖刺,扎人的很。转手夺去她的斧头,绕着扭着她跑,原想是看看这妖精要去往何处,不曾想把她吊到高处淋半天雨扔半山脚下就不管了。
山里是有些精气,倒不成气候,这妖又是哪里来的?
她们后又来到卜梅亭。何芸芸认定玉梳是在这里不见的,那小孩竹马就落在这,想来也是在这不见的。
“这妖有分身术,”马雯雯踩在台阶上剔着脚下的泥,“难不成他们不是同一只妖?”
代可莘挨近马雯雯,有些害怕道:“好像是欸。”
她们打算回去吃个中饭。刚走到山脚下就听见不远处有小孩的哭闹声,声声刺耳。
近来一看,一小孩儿一边手吊着快要掉了,血肉翻飞,鲜血淋漓。旁的小孩两股战战,傻了眼,躲得远远的。
那场面真叫人痛心。她们赶忙跑上前,前后忙活了一下午,饭都来不及吃。
小孩儿竟是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一下东窗事发,大伙都知道这几个伢泼玩上虎贲阿赖的戏儿。他们那天是又跑到梅山脚下——
“……就应该让我来演阿赖。”黄家小子说,“谁规定的祝老三一定是个胖子,阿赖就不能像我一样壮?”他太婆就夸他,勇敢,和阿赖一样勇敢,强壮。他们都是没有教养的东西。
“阿赖怎么可能是胖子?”
“就是,我爷说阿赖是穷鬼没饭吃去打仗,饭都吃不饱,还要打仗,我爷也打过仗,跟你一样,一头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
“你那脑子是大粪壳子,糊了屎。”
“……”
这人说不过他们气不过,动起手来。动起手来也打不过他们。他们总是嘲笑他,打完了又接着笑。
“黄金辉,要人催;玩不飞,扬石灰,胖胖小子会烧水。”
他抹了抹眼泪,耸耸鼻子,狭小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起来。什么东西?他看见干草堆里一根棍子,挺沉,拿起来一看,一柄斧头。气涌之下,他砍向一个比他还大一点的小孩,那小孩说他来当阿赖,这会人都吓尿了。“你尿裤子啦!”没砍到,他又去砍其他人,累得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那大小孩说,“砍累人算啦,让你来当阿赖。”
他以为在嘲笑自己,朝人奔过去,无果,后转头砍向一个嫩小孩,之前说要告发他的,演他的死对头。
“你叫小祝?过来几年了?”
“有几年……”那人讷讷道。
阿赖眯着眼,“姓祝?叫什么来着?家里排第几?”
“随便叫什么……”
阿赖说他还挺有个性,他还真没见这地儿有几个姓祝的,那人一口道:“祝文杰。”
阿赖一回来就做了件大事,他穿着回来时的一身行头上了山。这可把林子里的小弟兄吓了一跳,直接惊动祝老三。阿赖要求面见祝老三。
祝老三以为来了什么人物,一看被人好一顿恭维,这才知道来人是哪个?是那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无赖,多年未见,越发像个人样。“贤弟别来无恙!”祝老三开口是嘘寒问暖,阿赖倒是一发向他吐苦水。“别来有愧呀,兄长……”总之是在外混得不好,不如大哥风光。
哪个又容易?大哥感叹他的遭遇,又不得不防此人。他任命阿赖在梅山一带活动,阿赖欣然前往,挤走了这一带的同行,十天半个月劫了个致仕在乡于梅林游玩的老官人回来。阿赖最是痛恨为官之人,不像他清贫度日,任人差遣。此乃善事,正好邀功。祝老三是万不肯的。“赖弟,你这是当官当傻了,不当人事,以后还不如跟着我混。”他好言把老头送走,又疑是阿赖在装给他看。
阿赖也看出来祝老三在有意支开他,一次两次,在做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成功还是太难。直到他看见祝大哥牵着小祝的手,阴树林小祝砍掉祝大哥的手……
原来祝老三是流民,阿赖知道他有一个小弟弟,走丢了(易子而食)。而祝文杰本不姓祝,他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卖给别人的,他也就跟着养父母姓。多年人生曲折的经历让他养成沉默寡言而又随波逐流的性格。
在阿赖与村民里应外合剿灭了祝老三一伙后,他们分掉了贼人的钱财。地方村民、过往商客活跃起来,越来越多人重新认识阿赖,才认识到阿赖竟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这样一个懒汉,这样一个无赖,让他成功了,让他逞英雄,可见天公不公!”
阿赖遭到同村邻人的嫉恨、检举,因擅离职守、私建民兵等具实罪名被革职查办,这一去竟不曾来过。
“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拉屎,真的很臭!”玉梳捏起鼻子。
地下黑魆魆的,气味却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无孔不入。
没有憋死也是个奇迹。
“我在天上拉不出来。”那小孩用土掩盖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