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王后的死讯顺着猎猎风声,传遍了整个朝歌皇都。
走投无路而狼狈投奔避难的太子殷郊,兽性暴动追赶而来的狐妖妲己。
往日里日夜都本应僻静冷清的湖中岛,眼下罕见地大亮通明。
就连楼阁四周的环湖水也不能幸免这场波乱,被搅动的泛起涟漪层层,倒影着阁宇点燃的灯火,暗金粼粼,起伏涌动。
“狐狸,你闹过头了。”
可能是姒的缘故,念及同为兽类,宋彧不免手口留情。
宋彧没有唤她孽畜,只当她是兽性未泯,顽劣地将此恶行视作一场游戏。
“洛主......”
只见被强行禁锢在宋彧施法画下的法术圈内的妲己,将狰狞可怖的獠牙收起。
她顿在那里,提起手腕,皓白的素手一高一低耷拉着放在胸前。
她尚且未能完全适应这具人类躯体,但凡一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自发地显露出狐狸本相。
妲己歪着脑袋,抽动了好几下琼鼻,怯怯地问,
“是您嘛,洛主?”
属于女子的娇软声线颤抖着,好生惹人爱怜。
只是这话中莫名而来的激动和敬畏,不免引人侧目。
当年八荒蛮域的主啊,庇佑福泽众妖的神。
那是八荒诸妖最崇敬拜服的至高无上。
上古诸神开辟天地之后,有了生灵万物,仙人魔妖,分成四界。
妖是四界中最为低贱的,行至何处都会被视之为凶兆孽畜。
而仙界不仅看不起妖界,甚至欲要一扫八荒,铲除众妖,将蛮域改造成他们仙界罪仙堕仙的流放之地。
仙界正式对八荒开战那日,他踏虚空而降落于战火交锋之间。
凭一己之力抗衡了仙界众兵,止息了近乎灼烧整个蛮域的厄运之火。
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他的来处,他又往何方。
亲眼目睹那一神迹的老一辈众妖也只传颂说--
他无声降落,在施展神力留下屏障后,他又于洛水之滨悄然离去。
那层屏障,薄如蝉翼,却可将想要侵犯蛮域的敌人拒于千里之外。
若不是他,八荒的妖兽根本无法在法力强横实力雄壮的仙界无差别虐杀下苟活世间。
众妖感念他的恩德,散乱如沙的蛮域似乎也冥冥中有了主心骨。
只因他们自此有了穷极毕生也要追随的信仰。
便称他为洛,尊他为主。
将他的神像留于每只妖兽巢穴的石墙上,期盼他的再次降落,莅临八荒。
一千年前,妲己尚且还是一只白狐时,幼小势微,不幸被两界战火波及,躺在堆积成山的妖兽尸体里气游若丝,近乎咽气。
也是洛主将她抱起,手掌轻抚褪去她一身的血肉模糊;手指轻点,为她眉心点化,开生灵智。
千年过去了,洛主的面相虽变,可妖兽是只认气味,不看皮囊的。
“我...我,洛主--是我啊,洛主......”
狐妖激动地从头到脚都在颤动,最后竟然直接从“苏妲己”地皮囊中脱壳而出。
似乎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一只纯粹雪白带着缭绕光圈的狐狸,焦急地徘徊踯躅,身后的几条尾巴左右摆动着。
最后她前爪率先向下,带动着头颅、躯体直到呈臣服状俯窝在地,狭长的吻尖轻微张合间,从喉部发出委屈尖锐的哼唧声。
宋彧兀地想起,后世对狐狸这一物种的归属是--犬科。
.....
广阔寂寥的平原荒路上,有一辆马车缓缓行驶。
神奇得是,这辆马车车辕处并没有车夫驱赶却能自行前进。
马车后后似有马蹄飒踏声渐行渐近。
若有似感地,前方马车轮轴缓缓地停止了转动。
姬发勒马而停,直到马车内传来熟悉清冷的人声,
“姬发,你有何事?”
姬发不答。
他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不管不顾地从朝歌城内追赶奔驰而来。
宋彧要走了,他带走了崇应彪,却不要他。
彼时他脑子里只有“追上去”这么一个念想。
至于追上以后,具体要做些什么,他自己似乎也并不清楚明白。
只知道,若是不争一争,他一定会后悔。
马车车厢内,崇应彪的脸色自从姬发来了以后就臭得像块黑铁。
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耐不住这无声胜有声的沉默,率先起身想要冲出马车。
宋彧按住他的手背,制止了他的动作,眼神示意他安分。
崇应彪重重地出了个“哼”地鼻音,幽怨的目光无处安放,旋绕半周最后落到了一旁恹恹欲睡的巨兽身上。
姒感受到有人在看她,毛茸茸的耳尖抖动两下,兽瞳眯开条狭长的缝隙,睨了崇应彪一眼就又合上了眼开始打鼾。
宋彧掀开马车帷幔,下了马车。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英武挺拔,只是剑眉紧缩,一副愁容磨平了几分凌厉面庞的锐气。
见宋彧还是肯见自己的,姬发只觉先前心头的万念俱灰瞬间一扫而空,颇有雨过天晴的希冀。
姬发利落地翻身下马,来到宋彧身前,抱拳行礼却被半路扶起。
“追来何事?”
还是同样的简短的问题,宋彧又问了一遍。
四个字,一句话。
余音在这空旷的荒野上飘荡,似乎确实显得有些冷漠陌生以给人距离感。
一个人,是怎么在不过几日时间内变得如此判若两人的。
难道先前的一切温存,都只是假象又或者是自己的臆想?
姬发心里彻底慌了,宋彧的冷颜以待比之听闻他的离讯更让他心如刀割。
顾不得主仆有别,他上前半步,伸手紧紧扣住宋彧袖侧的玉饰。
可怜又卑怯仿佛一个即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你要丢下我么?”
姬发问,眼尾被不安濡湿。
其实完全是姬发想多了,宋彧并未想要疏远于他,也没有刻意冷漠。
只不过,既然总归要面对离别,对于一个无法改变的局面,可以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又何故要泣涕涟涟。
“非是我要离你而去,姬发。”
宋彧纠正他道。
低头,看了姬发那只常年累月练功射箭的手。
上面是健康黝黑的颜色,还有男儿强健的青筋骨络。
宋彧轻轻地出口气,有些无奈地拍了少年英雄的手背。
语调还是像两人初遇时候那样温润亲和,只不过这次面对的,是分离。
“我们只是奔往了不同的方向。”
“封神榜选择了你。”
“姬发,你的人民需要你,西岐需要你,天下需要你。”
未来的天下共主。
常言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如今的姬发,可不比以往那个在质子营中的皇家侍卫,其所承担的更重了,乃至肩负天下苍生。
他走不了,也不能走。
宋彧回到马车上,一只雪鹀扑棱着翅羽,绕着他周身打转,毛绒脑袋小巧正亲昵地蹭蹭宋彧裸露在外的皮肤。
这只小兽有一双传神明润的杏眼。
男人落座在柔软的车榻,伸出骨节修长的食指便于雪鹀握爪站立。
他腾出两只手,顺着小家伙的颅顶向背部滑了两下,充耳不闻脑海中系统汇报任务值涨高的机械声。
宋彧眉宇不显,心情却是不虞。
他自诩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可在面对姬发这位气运之子时,似乎总是在规劝他按照正途往前走。
一本正经的话说了太多,难免自己都有几分信以为真了。
这不太好,至少并非宋彧想要的。
宋彧也愈加明白,身为独立于位面之外的外来者,哪怕掌握世界信息,拥有系统外挂,享有所谓的“上帝视角”,任务也并非大多人想象中那样容易去做。
有时看到了太多,反而什么都没看到。
宋彧此时便有些看不清了,他有些困惑。
然而这个困惑无人可作伯乐引路,更何论助他解答。
“你心情不好啊。”
崇应彪蹭过来,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马车卧榻宽敞,他绕到了宋彧身后伸出手为男人按揉额边的穴位。
自从宋彧回来便静默不言,他本人神情虽无恙,但崇应彪的嗅觉很是灵敏,闻出来了主人的情绪阴晴。
他对宋彧的独占欲强到——哪怕是心情,也不愿是为那个种地的农夫而变化的。
崇应彪试图转移宋彧的注意力。
“没有。”
宋彧阖目享受此刻,声线确实如往常那般清冷磁性并不见异常。
崇应彪手下动作一顿,不过只是顿了一秒,
“因为姬发?”
他显然是不信的。
闭目养神的男人缓缓睁开眼,反手将崇应彪揉按穴位的手掌抓在手里,微微侧身,手下用了些力道将他同自己扯近了些距离。
崇应彪没有反抗,他跪立在宋彧身后,宋彧是坐在榻上,哪怕被宋彧拉过去也是比宋彧要高一些的位势。
他浓密黑亮的睫毛低垂,眸间是还没来得及掩饰好的落寞和嫉妒。
没想到男人会突然转过身来,崇应彪稍显慌乱,不自然地错开眼神不看宋彧。
他狼狈的不安,宋彧看得真切。
“别多想好么,我在你身边呢。”
而宋彧不想崇应彪不安。
错开的目光瞬间收回,落到面前身姿卓绝的男人身上,崇应彪张口追问,
“那你会一直在么,不离开?”
问完就立觉有些后悔,现在自己这幅模样一定丑陋极了,仿佛得寸进尺的癞蛤蟆。
宋彧想了想,总归是他的寿命比崇应彪的长,便道,
“不离开。”
直到生死分离。
崇应彪瞳孔骤缩,怔然良久,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宋彧的回答,同样也没想到他回答的这样果断。
太温暖了,暖和到不可思议,不像是真的。
人在苦难惯了后猛然接近幸福时,第一反应从来不会是幸福,而是犹疑的不适应。
宋彧明白他这幅呆愣模样的缘由,无波无澜的心境顿时有了些起伏,他伸手抚上崇应彪的后脑,那里的毛发最是柔软。
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是被马车外的动静打断。
宋彧眼波一凌,待神识探查方圆几里,同一双熟悉的澹远浅眸对上时,心下是意料之中的无奈。
感受着仰慕之人的温凉手掌在自己的颈部停驻,这亲昵令崇应彪的唇角难得的上扬了些。
他没有宋彧的感知神力,对马车外的即将到来的人毫不知情,却第一时间发现了男人不对劲的神情,哪怕稍纵即逝也被他捕捉到。
“怎么了?”
宋彧悠然起身,整理了下逶迤褶皱的衣物,面庞上异样不见。
“有点小麻烦,你在车内等我。”
不及崇应彪再追问,宋彧已然消失在面前。
窝在角落里的妲己抻抻懒腰,舒展一下身子骨,姿态柔媚似水,她盯着宋彧离开的地方,狐狸眼里狡黠的流光一闪而过。
到底是什么“麻烦”,竟让宋彧动用了神力?
崇应彪心里不由得紧了紧,显然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毕竟宋彧的麻烦他再怎么自大也自知没有能力去帮忙解决什么。
他忽然感觉自己很弱小,这感觉很久未出现过了。
宋彧和来人心照不宣地挑选了一处岩洞会面。
杨戬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竟然真的来了,心情就跟摘下来了远在天边的云朵当棉花糖吃一样--美味又不真切。
“阿彧,别走了,和我回梅山。”
杨戬上前一步,他迫切的想要触碰这朵云,以便很好的抓住他。
可惜宋彧下面的话,止住了他的步伐。
“我是要回八荒的。”
毕竟梅山可不是他的家。
或者说,曾经是,但现在早已不是。
顿时,杨戬也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心中一刺。
他明白宋彧话中的意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