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寂寥,万亩无垠,寒鸦点点隐入远处星盘错落的森林。
王家勇士们举着木槌,赤臂交替,按礼乐节拍击打坚韧的兽皮鼓面,敲响擂鼓振振,滚滚闷磬在荒野上荡开。
他们以居中高位的圣巫和商王为首,呈拱卫之态,排行两纵八字长队向外延伸,奏唱出王家预热狩猎的豪情壮志。
按照商朝惯例,燃烧甲骨请示了神明,面戴饕餮青黑面具的宋彧落座到于老商王平齐的左方高位上。
象征半神的圣巫坐下了,商王朝的君主民众才能按照尊卑逐一落座。
首先是老商王,古稀之年的人早已不见朝气。
他先是慢悠悠地向宋彧和神明的方向拱手拜礼以表心中对鬼神的崇敬,才颤颤巍巍地坐回到自己的王椅上,朝下座的大儿子颔首。
青铜甲胄覆身的王子启领会父亲的意思,行君臣之礼后,才面向众人展臂一回,宣告开旗。
一年一度的殷商王家的春狩,开始了。
老商王年迈体弱,身为君王嫡长子,殷启需要代父开弓,射出代表往事门面的第一箭。
殷寿亲自上前,为王兄牵来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双手恭敬地递上属于王室的弓弩。
这杆复合弓体型硕大恢弘,主干用桦木和蛇皮作材,两端用刻满狰狞古兽纹的青铜包裹牛角,是尊贵权利的介质。
质子旅的所有勇士全部上阵,策马奔驰在森林里,挥舞着马鞭,大声吆喝驱逐。
好容易赶出来一小片鹿群,再包围成圈将惊慌乱窜的猎物尽可能地送到大王子启更容易射中的范围之内。
殷启上了马背,夹着马腹跑了两步,刚握上望把,瞄准了一只雄鹿,将弓拉开半满。
谁想这马性子刚烈,突发嘶鸣狂踏铁蹄,而他早被酒色美人掏空了身体,根本无法掌控好□□躁动的马,又同时兼顾射击疾速奔跑的雄鹿。
标志着王室的白色箭翎“嗖”得射出,飞矢在半空中落下,直刺刺地没入土地。
场面一度尴尬,可没有人敢正视看笑话,马背上的所有人都勒马转身,背耳背心。
为了维护王室颜面,殷寿即刻翻身上马向猎场中心奔去,大脑飞速运转该如何替他的好王兄挽救这场闹剧。
殷启也没有想到竟会出此事故,他面色发白,惊恐地紧紧攥着缰绳,勉强维持着身形才没被不断甩头尥蹶的马甩下去。
凭借半神的能力,宋彧将方才那一切尽收眼底。
他慵懒地靠在宽敞奢华的座椅上,修长骨质的食指点着扶手上的青铜饕餮。
原始部落时期,人们以狩猎采集为生,部落间的冲突征战常存。
这注定了祖辈先民崇尚力量,追随力量,歌颂力量。
这种对于力量的渴望与追逐,遗留在了商人的骨髓血肉里,延绵至今。
面对这般储君,实在是难以让人看到殷商有何辉煌的明天。
宋彧侧脸看向右旁的老商王。
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地启唇,
“帝乙,你倒是会养儿子。”
只是老商王视力衰退,又无人敢将“王矢落空”那事报备给他,对于前方稀烂一地的惨状他并不知情。
还悠哉地晃着铜尊重的美酒,等着他的启儿传来好消息。
听到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圣巫开口同自己说话,帝乙先是倍感荣幸,后琢磨了一下这没头没尾的话语,并未准确地领悟宋彧话中含义,苍老浑浊的声音气短声长,
“圣巫大人......是说启儿吗?”
别看这老头此时眯着眼,笑得和蔼又亲切,不过都是虚影假象。
帝乙年轻时,就开始滥用王权横征暴敛,寻欢作乐不理朝政,偏爱奸佞宠臣,耳朵里只容纳得下谄媚谗言。
太师闻仲还未北征前是宋彧住所的常客,曾多次在谈话中诉苦此事,只是宋彧没有闲心管。
老商王没做过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事,但也绝称不上一位贤君仁主。
就像那句话说得,混蛋老了就不是混蛋了吗?
宋彧没做理会,对身侧的近侍沉声道,
“取我戟来。”
随行春狩的几位肱骨老臣跪坐在席座上交头相觑,隐窃唏嘘一片。
传言圣巫的这杆神兵上一次见血开刃,还是他本人唯一一次随军,即先祖武丁挂帅亲征,杀伐血踏面朝四方开疆扩土之时,亲手射下敌军主帅头颅的那一掷。
老商王都忍不住侧目,想要一睹击响武丁中兴之凯歌第一节音符的神兵真容。
就见两位穿甲戴盔的强壮侍卫俯首帖耳,四手连横才端起一杆玄黑兵械于胸前,战戟压得他们二人递呈过去的手臂都有些不稳。
然而到了宋彧手里,重若千钧的神兵就像随手一提竹竿那般轻易。
骨哨一吹,漫遍四方。
所有人瞬间被这穿透力极强的骤响引得伸颈而视。
万众瞩目之下,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蹄踏声,一匹形体彪悍的战马飞奔而来。
明眼人一观其相便知这是匹世之罕见的宝驹。
它通体矫健胸廓身长,背腰平直腹膘臀翘,奔跑时青白相间的毛发下是隐约可见着的几根肋条,强壮的四肢交迭着发出有力铮踏。
手腕一转挽了个漂亮的转向花,玄麟战戟锋尖朝下。
宋彧手拎戟身中柄,几步踏空飞身一跃,行云流水般跨上了马背鞍屉。
伯春料峭,午时烈阳高悬于顶,却无法驱散寒意。
本就活在神话里的人,此刻于高头大马上勒着缰绳,他不复往日呈现于众的静态,这次的他是鲜活的。
崇应彪看傻了眼,还是姬发在那边吆喝着他们西方阵质子士卒重新入林,他才猛地惊醒。
这样好的机会他不可能会错过,当即挥舞着马鞭,朗声道,
“北方阵听令——入林驱逐,以圣巫大人为中央,围赶鹿群!”
“南方阵听令——”
“东方阵听令——”
身为千夫长的四大伯侯之子,纷纷响应着这位被殷商举国都崇高敬仰的人。
宋彧拎着戟单手纵马,身高腿长的优势即便在马背上也能得到很好的体现。
青黑面具下传出空灵磁性的传音,贯彻森林和原野,
“殷商勇士听令——令行禁止,原地待命。”
他个人狩猎,还没有需要任何人插手帮忙的习惯,不然会搅扰了他的兴致。
锦帛束带松松缚着的三千墨丝遇风飞扬,在宽阔的肩背后曳出玄色柔波。
随之而至的还有木质冷香,载着细碎的金光而来不知要飘进谁的心里。
姬发就这么勒马停下,看着宋彧策马从他眼前踏蹄而过。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内燃烧了一团火,越烧越热。
瞄准了一只丛间棕熊,宋彧扯紧缰绳,宝骏瞬间身抬半尺,扬蹄嘶鸣于半空。
借着这高度,宋彧臂腕发力将手中的战戟掷了出去。
一声仅限野兽能发出的惨叫哀嚎从林间深处,气势雄浑的划破而出。
这头熊很强壮,方才宋彧那一下虽正刺中他的胸腔,却没能立刻令其窒息而亡。
见它疯狂地摇晃着笨重的躯体,是想要逃跑。
宋彧呵了一声,
“弓弩!”
崇应彪距离得很近,他眼疾手快地将箭翎架好在弓弦上,想要策马过去到宋彧身前,递过去给他。
只是在此狩猎的全过程中,宋彧的马没有停下来过,一切都是动态的。
不知何时被半道杀出来的姬发钻了空子。
他的马赶上去时,宋彧已经接过去姬发呈递上的弓箭,拉弦如满月,箭矢“嗖”得一下飞离弓弦,穿透了它的眼。
接着又是一箭,紧随其后插在了那熊的颅骨里。
这次它再也跑不掉了。
方才那样好的机会被姬发抢先,崇应彪气得直咬牙,心思很快活络地转了转,先行一步到了被射击到底的棕熊尸体边。
他翻身下马,率先握上了还插在棕熊胸膛的兵器,又命令北方阵的士卒们将战利品拖过去。
双手握着戟柄,废了好些气力才将两者分离。
锋锐铮芒的戟尖一经拔出,瞬间就有汩汩乌血从破洞涌出。
再看这杆战戟,竟滴血未沾,真乃宝器神兵!
崇应彪眼睛发光暗叹,可这是圣巫大人的。
所以他第一时间单膝跪地,将战戟双手抬起,递还给已经勒马停靠在一旁的宋彧,中气十足地喊道,
“圣巫大人!您的神兵。”
相比其他人对他猎到棕熊这种庞然凶物的关切和喜悦,宋彧显然是更关心眼下跪在地上朝自己示好的少年勇士。
“喜欢吗?”这杆战戟。
崇应彪本是俯身垂首的,闻此有些疑惑方才抬头面向宋彧。
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是在询问自己对手中这兵器的意思。
是真汉子就没有不爱兵器盾甲的,尤其还是这样的无二绝品。
他抿了抿唇,决定实话实说,
“喜欢。”
宋彧隐匿在面具背后的唇角轻微牵起,
“喜欢就送你。”
像这样的兵器他那里多的是。
“天下共主,万世殷商!”
耳边是阵阵迭起响彻云霄的呐喊声,却不敌他胸膛中击打的擂鼓高昂。
想来宋彧那一戟射杀的不止棕熊,该是连带他的理智神魂也一并歼没了去。
眼皮微颤,崇应彪被这意想不到的神赐恩泽冲撞昏了头脑,只觉俗世喧嚣,四望山川都不足容眼。
唯独剩下他和马背上的那人,立于光与尘的交界。
.....
每年王家春狩持续的时间不短也不算长,可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就能返还朝歌的。
自头日开旗后,宋彧基本就没再出席过狩猎活动。
倒是有侍卫不间断的会来给他送来一些质子旅勇士们的战利品,具体哪只猎物是谁进献给他的他也不大清楚,只因实在是太多了。
在殷商,身为族老的圣巫,其威望可远比当任君王要大。
尤其是那日宋彧用战戟射杀棕熊,他们有幸目睹威悍神迹,对圣巫的崇高敬仰又增高深厚了些。
营帐帘帷被掀开,春寒成风借机钻了进来。
罕见的,宋彧侧躺在铺满兽皮的榻上却没有睡觉,他手持一片竹笺正看得入神。
以为是苏全孝或者崇应彪,毕竟这几日里,也就这两人往这里跑得最勤快,
“今日怎得来得这般早?”他们二人都是北方阵的,来得时间一般都是晚些黄昏将至时。
没人回应。
宋彧察觉出什么,抬眼看去,竟然是姬发。
“姬发?”真是稀奇。
姬发穿戴着王家侍卫的青铜甲胄,单手抱着插着雀翎的头盔,身后的白帛披风随着他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的步伐,轻幅摇晃着下摆。
不对,这不是姬发。
宋彧蹙眉,从榻上起身,宽肩窄腰的身姿颀长,就这么俯视着来人。
那小子的脾性注定了他不会这般无礼,也从来不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杨戬,你不该到此的。”
即便是神识下界附在了姬发身上,作为天庭的神仙,玉帝同样要降罪于他。
‘姬发’在宋彧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将沉重的铜盔放在手侧桌案上。
抬起来的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是满得要溢出来的情绪,有爱有恨,有狂喜,有哀怨,更有不解和压抑,复杂得可怕。
“唤我二郎。”别叫我杨戬。
这么生疏的称呼,就是在不断提醒着杨戬,自上次见面,两人已经分隔人间百年之久了。
相比杨戬,宋彧就平静得多。
除了发觉是他的那一刻皱了眉,之后周身很快就恢复了冷淡闲适的气度。
虽说并不希望他来,可能来此,就是客。
况且那段曾经和杨戬在一起共度的百年时日还是很快乐的。
宋彧一拂袖,桌案上出现尊爵美酒,拎起一卣佳酿的提手向铜尊容器里倾倒,
“我怎不知天庭的战神何时这般清闲了。”
不想‘姬发’突然近身,展臂揽抱住宋彧,撞得晶莹的酒液都偏洒出了些许,落在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