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当然注意到了,看着眼前鹌鹑一样满脸心虚地低着头的人,但是他什么也没说,顺着李承平的话转回了购货券。
“你等等,我记得有铁锅票。”
明义回家之前,除了部队补贴的钱,还有不少战友换的票券,当时想着回来以后很多东西都需要添置,也没拒绝。
李承平站在灶房门口的廊檐下,灶房内火塘燃起的火光从房门照出,黄晕的光线把门口的柴垛都染上了一层朦胧光圈。像是一个即将被审判罪行的人,在心里无数次模拟狡辩的借口,却最终逃过一劫。
带着煎熬的心,李承平一遍遍回溯自己的言行,等待的时间不足一分钟,却好似过去经年,只怕下一秒就被抓住现了原形。
“你看看。”
返回的明义把一把票券递到李承平面前,李承平心里一颤,稳了稳心神,才伸手接过。
“除了铁锅票,还有一些其他的,你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李承平瞧着明义沉稳的神色,不像是有什么要追问的,略微放下了心。借着灶房映出的光翻着这叠票券,粗略就见到了粮票、布票、肥皂、锅、暖水壶等受欢迎的票券。
其实都是家里需要的,但是李承平不好意思都拿了,只挑出了铁锅券和肥皂券。
明义家的旧铁锅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幸免于难,暂时不需要买新的。而肥皂券数量不少,拿了一张无伤大雅。
“就这两个吧。”
在村里想换到一张票券可不容易,李承平也不贪心,赶紧把三块钱和剩下的票券塞到明义手上,急匆匆道了声谢就转身跑了。
明义只来得及在后面嘱咐过沟的时候慢些,人就拐进竹丛没了影。
这人,真是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明义无奈地叹了口气,紧跟着走到地坪边,天色有些暗了但是明义眼神锐利借着月色还算瞧得分明,只见那身影像一阵风刮过竹叶唰唰响起又不留恋的远去,消失在路口。盯着路口的方向侧耳仔细听了听,没听到有什么发生,才放心地转身回屋。
李承平紧紧攥着两张票,借着朦胧的月色,凭着记忆顺利避开几个坑一口气跑回了家。
等窜进了大门,才扶着门低头猛喘气。一颗怦怦跳的心脏,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跑得太急,让李承平一瞬间头晕目眩,脑海里响起一阵嗡嗡声,世界突然旋转了起来,差点脚一软就瘫软在地。
一时间站立不住,只得背靠着大门缓缓滑落跌坐在地,好一阵才缓过劲,挣扎着爬起来挪到门口的矮凳上。
听到声响的黄秀玉走出房门,就看到李承平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呆愣愣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外。
“怎么了?”
出去一趟送点小菜,怎么就像背后被鬼撵了一样。
“阿妈,没事,回来的时候跑得急了。”
李承平回头对着阿妈安抚地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那早点洗漱歇息了吧,灯我放在桌子上。“
黄秀玉抬手把手上的煤油灯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此时屋外的月色照进屋内,勉强能看得清路,黄秀玉为了节省煤油此时并未点燃煤油灯,所以就没察觉李承平神色的不对。
冲凉房挨着灶房,建得低矮,天色暗下来后没有灯不怎么方便。
等黄秀玉又返回房间后,李承平也没急着起来点灯,静静的坐在矮凳上,借着月色眺望着远处乌黑的层叠山影。
手里紧攥着的两张票都要被手汗润湿,等李承平缓过神来后,才赶紧松开手小心的平整好。小小一张的票券,甚至可以说得上简陋,却是现在不可缺少的重要购货凭证,可不能损毁了。
李承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大对。
从经济高速发展的便利时代来到这里,生活的不便,生存的压力,不可能没有怨愤和不合时宜的自我否定。
但是李承平已经都习惯了,命运总是会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亲缘事业,亲情友情,总是会在他觉得不会更差劲的时候给他当头一棒。
所以他能很快的接受现实,他已经习惯了生命的变故,已经习惯了不被眷顾的感受,但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好像一切又不同了。
虽然顶着“帽子”,但是阿妈慈爱,朋友和善,虽然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是都还在预期之内。
导致他在这期间,也越发没有刚来时的谨慎和明晰疑问的急切。
今晚在明义面前出的疏漏,也给他敲响了警钟,他始终芯子还是外来者,在这件事坦白之前,都应该时刻牢记这一点。
怎么会,越发没有了戒心呢。
*
就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简单的冲洗过后,发丝还垂坠着的小水珠被粗略地擦过后就赶紧带着煤油灯回到房间。
把煤油灯放到桌子左上角,把阿爸的笔记本又拿了出来。
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是之前阿爸留下的。平日里放在阿妈的房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下日子,不是紧急的时候借着月色或者火塘的光也就凑合过去了,也就没有点灯的必要。
主要还是因为煤油也精贵,所以这还是李承平在这个家里第一次见到这个灯。
说是煤油灯,是颇为夸大了,并不是他小时候记忆里玻璃底座,葫芦形肚子里装煤油的罩子灯,就是一个用空的墨水瓶,找块小铁皮挖了洞,棉线捻成的灯芯穿过洞,上端露出少许,下端留上较长的一段吸油。
点燃的煤油灯烟气大,又呛人,没有灯罩有点儿风就容易熄灭。
这不,刚把灯瓶放到桌子上,拿出笔记本还没来得及看两页灯就熄了。在熄灭后才发现一缕月色从未关严的窗缝映入屋内,原来是不巧被从缝隙吹进来的风吹熄了。
只得起身先把窗户关严实了,再划开火柴点燃灯芯。
自从上次看过笔记本没发现什么后,加上白日里上工,下工后又赶着准备张家的计划样品,直到今晚才再次能趁着手上有灯好好看看。
豆大的灯光又照亮了不大的屋内,抬手挥挥把手上的火柴挥灭,这时跳动的灯芯稳定下来,李承平才发现灯芯下的并不是小铁片,而是一枚旧钱币。
李承平对旧钱币没有研究,在民国建立后,短短的几十年间不断的变化币制,直到华国建立后才逐步取消旧币,但一般人家都多多少少有几枚旧币,此时拿来废物利用,充当煤油灯灯瓶的盖子也正常。
李承平仔细瞧了,使用久了,煤油点燃的烟气浸润黑透的旧币已经看不出字样,琢磨了会瞧不出所以然就放置了。
把煤油灯推到合适的位置,才再次翻开阿爸的笔记本。
煤油灯火焰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破声,还有小飞虫略过火焰发出星点的一瞬爆燃光斑。随手挥开掉落在纸面的趋火小虫焦黑的尸体,李承平带着今天一闪而过的灵光再次逐字逐行翻阅着,并且在心里比对着脑海中的记忆。
直到灯芯逐渐燃烬灯头,灯光摇曳着,将匍匐在木桌上的身影投射在昏暗的墙壁上行成巨大的在晃动的阴影。李承平好似突然觉悟了字里行间的暗语,猛地抬起了头,迷茫的眼睛盯着将息未息的灯芯,久久未回神。灯影摇曳在身后,好似未知的异物就要在眼前人此时未曾注意的这瞬间扑下来,让人心里揣揣。
*
黄秀玉听着李承平的询问,一时怔愣在原地。
“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此时正值夜幕将褪未褪,慕白将出未出之际,母子二人起了大早,在吃过简单的早饭后,正在准备茶水的黄秀玉就突兀的听到了儿子李承平的询问,一时未来得及反应。
“阿妈,你告诉我吧。”
李承平沉肃地看着阿妈,虽然还未明亮的晨色未能看得清对方的神色,但其略显诧异却又不觉得意外的语气表明,其中的事实大差不差了。
黄秀玉由着李承平的询问,在记忆力搜刮了一遍,好一会才开口。
“如果你要确切的答复的话,那我只能说是。“
果然。
李承平从阿妈口中得到看确切的回答,心中的另一只脚的靴子落了地。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李承平对于阿爸李怀英的逝世缘由有不确定的猜测。
最初,李承平记忆力中认识的阿爸,是积极的、振作的,作为一家之主即使遭遇多重磨难都是肩扛起家庭重任的好父亲。
笔记中得知的阿爸,是细心记录账目的,耐心教导孩子的,但也是哀痛亲兄弟去世的普通兄长。
后来,经过私下里与二叔公太、张大爷几位曾经与阿爸熟络的亲朋在聊天中旁敲侧击,得到的确是更多外部的折磨,戴高帽,“坨子肉”、“细面”……那时的李怀英是麻木的、疲劳迟钝的。
昨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让李承平突兀地想起了笔记中的只言片语。
【我时常觉得背后有人在拿刀划刺我的脊梁。】
【……最近总是辗转反侧。】
……
这些是失眠、焦虑,甚至幻听,精神高度紧张的症状。
再从阿妈口中确定,李承平才在心里画上了最后一笔。
阿爸,在去世前已经患上了精神疾病,从表现来看甚至很可能是双相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