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像往常一样嘈杂。队友们的谈话声嘻哈声,拖鞋在湿漉漉地砖上的踢踏声,淋浴头喷洒水的声音,这种超级具有生活气息的情景,让阿部津懒懒的,什么也不愿思考。他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沉到浴池里。这下,四周的喧嚣被水隔绝,世界安静了。水紧压鼓膜,他的耳中只剩下汩汩的水流声。
‘完投,体力分配,和御幸的配合,教练的决定,先发选手,防守阵容,对手打线……’缺氧的压力下,大脑飞速运转,各项需要考虑的内容像光速切换的ppt一样滑过。
一分钟后,阿部津从浴池弹出,随即趴在浴池边缘,大口呼吸着。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
小凑微笑着问他:“怎么?因为要完投压力太大吗?”
阿部津头微侧,看着小凑说:“没有啊。我在想体力分配的事。已经很久没完投过了,我在想这两天我还能做什么,才能为后天的比赛做最好的准备。”
小凑抿了抿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先发出场,因此不敢说‘二垒交给我’这样的大话。
结成游过来,简短有力地说了句:“我会努力为你得分的。”说完他又游走了。
“……”阿部津一时无语,这人的自说自话让他有些无奈,好笑中又带着些感动。
克里斯靠过来关切地问:“需要帮忙吗?练投,拉伸,重训……什么的。”
阿部津闭上眼睛说:“emm……我计划今晚做些腰腿的重训,然后做瑜伽放松。明天上午先投几十球左右找找手感,之后就跟队做防守训练和击球训练,四点后拉伸放松,晚上开完会就休息。这两天应该暂时不需要麻烦你。”
夏天的比赛,每一场都是淘汰赛,每一场承载着对前辈的沉甸甸的责任,不容丝毫懈怠。对于这场没有后援的比赛,他必须让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无论是心理还是体力又或是能力。这次他的搭档是御幸,尽快提升两人间的默契,才是目前的第一要务。这两天他肯定要多与御幸相处,这就不需要对克里斯直说了。
克里斯挑挑眉,没再说什么。
投捕间的暗流涌动没吸引小凑,他在生自己的闷气。天赋的限制,让他很难在得分上给阿部津多少支持,而教练总是倾向选择打击上更有优势的野手,因为防守重心是投捕,而非其他人。
‘还是要想办法让教练更信任……’小凑想:‘必须早些与阿异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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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佐敷是右投右打,右肩紧绷,任何涉及上肢的运动他都不能练习。这么关键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做只会让他更焦躁。为了缓解愈发糟糕的心情,他沿着棒球场外慢跑。这里没有太多人,适合一个人舔舐伤口。
甫一离开大路,就着昏暗的路灯,他隐隐看到不远处地面有什么长条状物品横放在地上。他以为是队友忘记归位的训练器具,就慢跑过去,想把‘它’放回原位。结果到了近处他发现,那个长条状‘物品’,居然是公主躺躺着的丹波。
“光一郎?!!”伊佐敷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嗯。”丹波平和地回话。
“差点吓死我!”伊佐敷抚着胸口。他有一瞬间以为丹波出什么事了!!
伊佐敷问:“你怎么了?”
丹波气若游丝:“跑得太多,没力气了…………”
“你到底跑了多久才跑成这样啊。”伊佐敷不理解:“你今天才投了那么多球,跑这么多……”他忽然顿住,猜到了原因:‘是因为今天投球不顺吗?’
作为一个后援投手,伊佐敷可没什么力气安慰一个先发。他轻抿唇想了想,提醒丹波:“就算是夏天,地上也很凉。躺地上对肩膀不好吧?”
“?!”丹波跟诈尸一样猛地坐起。高度的急剧变化让大脑供血不及时,他眼前一黑,赶紧用左手撑住地面。
“真是……”伊佐敷翻了个白眼,问道:“用不用我扶你回宿舍?”
丹波从晕眩中缓过来,轻摇头:“再等等吧。很难得看到这么清晰的星空。”
伊佐敷抬头。残月这时还没升起,墨蓝色的天空上只有稀疏的几朵卷云,城市的光污染似乎都没往常那么严重,星光没受到什么遮挡和阻隔,慷慨地向地球上两个渺小的人类闪烁着。
在这炎夏的夜晚,难得刮来些许风,虽然没带来多少凉意,却也让人心中一畅,释放出心底的烦闷。
伊佐敷站在丹波身旁仰着头,嘴角微微扬起,赞同地说:“确实很清晰。”那么痛苦的心情,在漫天星光的衬托下,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两人静静看了星空半晌,躁动的心安静下来。
伊佐敷忽然有了些倾诉的欲望。他低头对丹波说:“林医生给我检查完身体,说我必须休息三天。后天的比赛我不能上场。”
“什么?!……你受伤了?!”丹波坐直身体,瞪大眼睛,不安地看向伊佐敷。
“没。”伊佐敷说:“只不过是肩膀紧绷而已,医生说不是什么大事。”
“哦。这样还好。”丹波对自己的投球还是没有释怀,没什么力气安慰别人。听到伊佐敷这么说,就不再追问了。
只是,重要的救援投手休息,眼前恰好又是夏天的比赛关键期,阿部津不一定愿意完投的时候……丹波眉头慢慢皱起:‘如果下一场还需要我上场……’他忽然涌出些斗志。
伊佐敷瞟了他一眼,说:“教练说下一场比赛阿异完投,你还是只需要准备半决赛。”伊佐敷对自己的心平气和有些小小的讶异,却没表现出来。
丹波愣了下:“啊,哦。那就好。”
夏天的淘汰赛,对于每支球队来说,都要拼劲全力赢下比赛才能考虑下一场。在重要的中继投手受伤后,勉强不愿投完全场的替补先发完投,这到底是阿部津更值得信任,还是……队伍的王牌并没有那么重要呢?
丹波轻攥拳头,压制内心的苦涩:‘哪怕队伍不需要,我还是要做好准备,调整体力和心态。一定要避免再像今天这样!’
伊佐敷坐下,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漫天繁星:“听说是阿异主动提出的……那个家伙,居然不再想着节省手臂……要是这家伙真的忽然醒悟,就算我之后伤愈能再上场,机会应该也没有现在这样多了吧?”
丹波把自己从emo的泥潭拔出,听到伊佐敷的话,张了张嘴,犹豫瞬间,又闭上了。
伊佐敷喃喃地说:“真羡慕啊。那个天赋……”
丹波皱眉,盯着伊佐敷,不确定地看着伊佐敷。以他对伊佐敷的了解,真的很难听到对方的泄气话。大吼着说出:‘就算阿部津再有天赋又怎么样!我可不会轻易地放弃!’这才是伊佐敷会做的事。
伊佐敷扯起嘴角:“我在考虑一件事。我到底需不需要把练习的重心放在外野。”
丹波忽地僵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伊佐敷。
伊佐敷勉强勾了勾嘴角。
“……”丹波蹙眉,缓缓吐出疑问:“为什么?”
伊佐敷假装从容地说:“我考虑很久了。在投手群里,我的直球球速很久都没进展,变化球也练不出来,教练对我的期望值很低,我也很难得到先发机会。我永远是你和阿异之后的备胎。勉强自己催球速的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上场机会。”
他举起右手,凑着路边昏暗的灯光看了看。他的手指不够长,食指很难对球施力,这是他总是很难控制变化球的根本原因。天赋……多么可怕的一个词。他之前一直不肯服输,但在这一瞬间的软弱中,他终于不想在对着南墙撞下去了。那堵高墙太厚重了。
他攥紧拳头然后放下,顿了顿说:“这样下去,我永远只能作为中继投手或者关门投手,对球队的帮助太小了。还不如磨练外野的防守,在今年秋天竞争七号到九号。我的打击能力不弱,臂力强,跑动速度也不慢,要是一直死磕投手位置,这些优点很难向教练展示。可如果我改防外野,应该更容易得到机会。我想要变得更重要。”
秋天外野的前辈都退队了,他拿到个位背号的可能性很高。伊佐敷在无尽的替补生活中,无望的变化球练习中,无数次想走这条路。
丹波绷直嘴唇,像是无法忍受一般,浑身炸起尖刺。他瞪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伊佐敷的选择。起初,入校的时候,丹波在伊佐敷面前,是很有优越感的。伊佐敷天赋差,身高不够,完全没有控球,丹波从没把他看在眼里。他投球的唯一压力来源只是阿部津。可伊佐敷永远充满斗志从不服输的精神改变了他,影响了他。他敢与有实力冲击职棒的阿部津竞争王牌,有很大部分是受到了伊佐敷的鼓舞。可他现在在说什么?
丹波攥紧拳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话质问伊佐敷。可他太过于笨拙,脸憋得通红却只挤出一句话:“不行!你不投球我怎么办!”
难道不应该是他们两个一起努力对抗大魔王阿部津的压力吗?现在这家伙就要不战而逃了?!
丹波的苦情女主发言让伊佐敷无奈挠了挠头发。他以为丹波担心自己投不完一场比赛,于是安慰说:“放心。我还是会以投手的身份帮忙的。我应该还算合格的继投吧。”
丹波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却还是什么话都挤不出来。
伊佐敷莫名其妙看着丹波挣扎着站起,气呼呼围着自己转了半圈。
他试着再次安慰丹波:“放心,队伍需要我时,我还是会继续投球的。我会随时做好准备的。”说到这里,伊佐敷的眼神黯淡一瞬。如果阿部津愿意多投球,到秋天队伍比赛频率不高,川上补入一军,他的机会会稀薄到一周也许只能出赛一到四局。这对热爱棒球的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丹波喝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放弃的话甘心吗?!”
‘你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你明明球速比我快,控球比我稳,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关门投手,不是什么人都能替代的队伍的重要一份子!你为什么要放弃!’
“……”伊佐敷问:“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继续做一个合格的替补投手,随时准备被人取代吗?”
丹波终于说出了那句:“你才不是什么随时能被取代的人!你是让我放心的能托付后背的依靠!”
伊佐敷愣愣神,嘴角扬起又很快压下:“真是……”他挠挠头:“……谢谢?我也没说放弃投手位置吧。”
丹波听不下去。以野手为目标练习与以投手为目标练习能一样吗?川上可在后面等着进一军呢!他紧盯着伊佐敷说:“我不想输。”
他说说:“阿异很强。他会走到我这辈子做梦都达不到的高度。甚至现在,只要他想,教练都有可能把背号直接给他。可现在,我不想输。”
他眼神中全是坚定:“是你告诉我的。想要什么一定要积极主动去争取。你也说过,没时间想什么泄气的事情,因为朝着目标努力才是最值得关注的事。我会努力训练的。至少现在,我还是王牌。”他挣扎着起身,摇晃着向操场外走去。
伊佐敷大声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落合教练要这几天的训练计划!”丹波大声再次强调:“我绝不会输给我自己!”
伊佐敷看着丹波远去后,卸力躺下。草地很软,几片叶子扎在脖子上,有些痒。
“怪不得光一郎要躺着,真的是很舒服……星空也更好看……”伊佐敷眼睛中闪过一丝晶莹,一眨眼又消失不见了。他喃喃说:“我也不想认输。”过了会儿,他腾地坐起:“谁想认输啊!!我才不是认输!我只不过是………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