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袁绍?冷战?”听到这里,许佑发出了忍俊不禁的声音,“不,不要误会,我不是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感觉……嗯,你一直都是很成熟冷静的形象,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花霖九也笑了出来,她并没有介意许佑的态度,只是淡淡道:“那时候的我内心敏感又多虑,尤其在没有扎根的土地上生存,更是缺乏宝贵的安全感。但仔细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我能从袁绍的身边感受到安心,所以才会忍不住将自己任性的一面展露出来。”
许佑竖起一根手指,他语气笃定:“你刚刚说,那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对袁绍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我现在却觉得,其实你的心早就有答案了,可是却不敢轻易承认。”
花霖九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时我依旧认为,作为古代人的袁绍和身为现代人的我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过的界限。我不敢轻易试错,所以每一步都慎之又慎。怎么样,很好笑吧?那时候周围人都觉得我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子,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其实我胆小如鼠。”
袁路看着二人聊得有来有回,竟然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轻轻咳嗽两声,提醒他们回到正题。许佑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啧啧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居然是许攸的转世?还在一千八百年前和你见过?”
花霖九说:“不过那时候我们只是匆匆一面。后来能常年打交道,那也是袁绍逃出洛阳之后的事了。”
“原来如此。”许佑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继续提问,“不过,我还真是好奇,永生是什么感觉?活了近两千年之久,可真是了不起。”
袁路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花霖九算是活了将近十九个世纪。十九个世纪,从耶稣诞生到工业革命,人类的思想从依托神学转变到关注现世,空旷的原野上建起了工厂,坚硬的火车代替了马儿驰骋在地平线的尽头。花霖九是这班时光列车上无法下车的乘客,她的车票已经斑驳不堪,上面印着的是那个她所思念之人的姓名。
这样没有尽头的人生,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呢。
袁路莫名有些生气,他看着许佑,态度强硬:“永生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知道自己生命有限,因此做出每一个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才是最了不起的。”
许佑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为什么突然生气了。但花霖九却深深地望着袁路,她知道袁路恼怒的原因,她用口型说了句“谢谢”,后者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
花霖九闭上眼睛,她似乎开始了回忆:“我赞同阿路的话。其实,这么长的岁月里,我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袁绍会后悔吗?他会后悔把自己生的机会让给我吗?他会不会心怀恨意……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佑一脸迷茫,袁路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袁绍已经无法转世的事。察觉到这点,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感到抱歉,他不应该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对自己的朋友发火。他等会儿会为此向许佑道歉。
但此刻,袁路更想回答花霖九的问题:“我觉得……他或许会悔恨。”
花霖九的神情黯淡了下去。
“但不是恨阿九……而是恨他自己。”袁路缓缓地说道,“我并不认识袁绍,但我有前世的记忆。虽然记忆里作为袁术的我一直都不大与他合得来,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和你相处时,目光都会放在你的身上。阿九,你是他很重要的人。他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才用自己做了交换。但如果他知道你会活在这么漫长的孤独里,只能用回忆和旁人的叙述思念他,他绝对不会原谅当时擅自做出决定的自己。”
花霖九抬起头,袁路莫名看见她的眼眸中似乎闪烁着水光。但只是一瞬,她又露出了往日里游刃有余的表情。
“真是的,许先生还在呢!肉麻死了!”花霖九轻快地笑出来,“就算活了这么久,我也是个脸皮薄的女子欸!”
袁路羞赧地低下头,挠挠头发:“对不起……”
“不要道歉。”花霖九说,她的声音放得柔和下来,“谢谢你,袁路。谢谢你。”
许佑看着眼前对暗号似的二人,烦躁地拍了拍身下的床单,手与布料碰撞发出了干瘪的噪音:“诶诶诶,我还在呢,别当我是空气啊。咱们故事不还没讲完呢嘛?”
刚才柔和的氛围被打破,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花霖九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故事继续,刚刚只是一个中场休息。”
“休息结束了,后来呢?你和袁绍就一直冷战下去了?”
“嗯……这的确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我和他各自都有事可做,所以就算分开也不会影响到彼此。”花霖九微微偏了偏头,“但是最后还是我输了。”
许佑挑挑眉:“输了?”
“我没忍住,帮他出了头。”花霖九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可是我只是一介婢女呀,根本就是自身难保。可我就是没忍住,那一次的事,我差点从袁家被赶出去。”
——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袁隗对自己侄儿的不满或许早就到了临界点,只是袁逢还在,这位兄长才是家里的话事人,所以他一直忍耐着自己的怒意。
而袁逢的过世,让这层积累已久的家族隐患终于爆发了出来。
花霖九也是在后来知晓,宫内的中贵人旁敲侧击过袁隗不少次,他们已经注意到袁家有人虽自称隐居,却着实不安分。夹在中间的袁隗过去因兄长在世,只能左右为难,如今中常侍赵忠下了最后通牒,他又做了袁氏的主家,自然应当清理门户。
这场责罚声势浩大,袁家大门紧闭,主厅前的空地无一人敢擅自上前,唯有一抹杏黄色被点在中央。旭日当头,围墙内的气氛更为烈日助长三分气焰。那个人双膝跪地,石板路冷硬,他却挺直后背不露声色,仿佛磐石一般。
仆役们目不斜视,也不敢出声,只能安静地做着手中活计。袁基坐在次位,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其实是知晓的,叔父这么做,其实是想给外人看,算是表达袁家的态度——我们不会去做违逆之事。
只是苦了自己的兄弟。
袁基稍稍算了下,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他小声提醒:“叔父,阿绍身子尚未痊愈,还是让他起来吧……”
袁隗沉默须臾,声音压得极低:“袁本初尚未认错。”
袁氏虽是大家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但当今掌事人却并非他们这样的朝中肱骨,而是那些颇受宠信的宦官。袁绍与党人结交之事已经传进了宦官们的耳中,几次提醒也算给袁氏三分薄面,但如今可真是把他们家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今日若是不给个结果,只怕一族之人都会被牵连。
袁夫人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却始终不忍围观只能回避。袁基与袁隗二人皆是心绪杂乱,他们倒是盼着袁绍能松口服软,早些了结了此事。
却不想是终究小看了他。此时袁绍低垂双目,却身形稳固,也不见任何要认错的迹象。只是抿紧的嘴唇已失了血色,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两只手紧抓衣衫青筋毕露,其实已然摇摇欲坠。
天边看不见一片云彩,没有丝毫遮蔽的暴晒令人头晕目眩,何况袁绍还在病中。
袁绍闭上了眼睛,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忽然感觉到凉意,却是一阵清风拂过,空气的流动让袁绍的眼睛清明了几分。他微微侧头,却见熟悉的人跪在了他的身侧。
“主家,”花霖九声音响亮,不卑不亢,“绍公子身体抱恙,医匠嘱咐应当静养调息,还请主家饶过绍公子。”
袁绍轻呼:“阿九,快退下。”
花霖九却充耳不闻一般,依旧固执:“还请主家慈悲。”
她为什么要冲上来呢?她有什么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吗?她想不出来,或许只是对袁绍抱有的怜悯之情迫使她做出了选择,也或许是她骨子里的叛逆见不得这样的惩罚,总之,怎样都好,她已经做好糟糕的打算了。
或许她可以功利一点——袁绍并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影响,就算她保持沉默,他依旧能成为制霸一方的诸侯,何况他们已经彼此疏远好久了。
可她没有忍住,她匆忙地去到了他的身边,不自量力地为他求情——她在心里默默地骂自己,花霖九,你可真没用啊。
见此情景,袁基暗叫不妙,他转头帮腔道:“花姑娘说得不错,叔父,今日点到为止便好了。”
袁基有心帮忙,但袁隗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他缓缓起身前行,却止步于阴影之内,冷色的投影为他徒增一片阴翳。
“一介婢女,”袁隗语速缓慢,“竟也敢插手主人的家务事。”
花霖九没有答话,她知道自己冲动了,现在她需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若是我没记错,自从你来到袁家,本初便与你亲近,”袁隗说,“你可知他平日在做些什么?”
花霖九目不斜视,略一思索后回答:“婢子只知,公子与三五友人相约,结伴出行。”
袁隗微微颔首:“既然你知晓,却不劝告主人,如此想来,本初与□□结交也有你的责任,本初之过,亦是你之过错。”
哈,倒是把锅都推在了我的头上。花霖九在心底苦笑不已,却又不辩解什么。
无所谓,就当是自己做错事了吧,最坏的结果无非一死,说不定她死了,就能回现代了呢?
想到此处,花霖九扬起头,面无惧色:“是我的错,我自当认罚。还请主家不要牵连绍公子。”
如此看来,事情已经有了交代。
袁隗松了口气,刚刚扬起手做下决断,却不料那道自始至终挺拔的身影忽然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
“本……”情急之下,花霖九差点将本初二字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改口,“绍公子!”
她立刻将袁绍的身子托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他脸色苍白只能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袁隗急忙叫人去帮忙。众人手忙脚乱地上前,面上皆是惊慌之色。
“绍公子!你……”花霖九的脑子很乱,她隐约记得家里的老人说过,这种情况下或许掐人中会好些,她正要实施这件事,手却感觉到一股柔柔的握力。
袁绍正轻轻地捏着她的手,一松一紧颇有节奏感。看着眼前人双目紧闭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花霖九悬着的心骤然放下,转而是一阵好笑,这人居然还会这种装晕的伎俩,倒是和军训时候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看着袁绍被其他仆役们七手八脚地带走,花霖九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笑意了,但不行,她不能因为自己垃圾的演技暴露了袁绍的用意。于是她又做出了担忧和悲伤的表情,惨兮兮地跪在原地。
大抵是刚以为事情能圆满解决,却又出现这般变故,袁隗的心情也是糟糕透顶的,他也无心再和一个小小的婢女较劲,只说了句“等本初好些再做决断”,便拂袖离开了。
反正,他的态度已经做出来了。
倒是袁基一副得救了的模样,他走过来扶起花霖九,温声细语道:“多谢花姑娘了。”
“嗯?我没做什么呀。”花霖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的膝盖有些疼,似乎是刚刚跪下时太用力了,“而且……好像还把事情搞砸了。”
袁基默默摇头,他道:“今日若不是花姑娘现身破局,只怕还得牵扯许多日子。其实我也能理解叔父,他也是为了这个家,不得已做了回恶人。”
他浅浅地讲了讲袁家与宦官的纠葛,倒也没透露太多,但结合花霖九脑子里对历史的认知,却也能勾勒出个大概。花霖九想,看来之前袁绍嘱咐那些读书人低调行事是有道理的。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花霖九叹了口气:“只怕我是要被赶出袁家,今天确实是我冲动了。”
袁基却说:“这倒不见得。”
花霖九歪头不解:“为什么?”
袁基语气甚是无奈:“若是知道你要被赶走,不光是我,怕是母亲,术弟,谭儿熙儿,还有阿琢,他们都会想办法为你美言几句。”
啊呀,没想到自己人缘居然这么好。花霖九心中莫名一阵畅快。
“还有……阿绍。”袁基道,“他也不会同意让你走的。”
花霖九吐吐舌头:“他不同意也没用啊,如今他才是这件事的中心人物呢。”
“说不准呢。”袁基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他是个很坚韧的人呢。”
看着袁基讳莫如深的表情,花霖九咽了口唾沫,她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