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沧时的聘礼是和庆国公的死讯一起送进荣国府的。
凌氏极为看重景云歌这位未来的主母,聘礼装在云母描金四抬红木箱中,足足九十九箱,将前院堆了个水泄不通。
景云歌被母亲叫出来,站在前院儿的烈日地下听人读礼单。
昏昏欲睡之时,门外隐约传来景之行的怒骂,接着是景云烈平静的声音:“爹,您训我也好,骂我也罢,不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想办法带兵援北——”
看到庭院里的聘礼和女眷,他骤然收住话头,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对母亲和凌氏的长辈行了个礼。
又转头望向父亲,“爹,我们去书房?”
景之行狠狠瞪了景云烈一眼,碍于凌氏的长辈在场,也只好暂时作罢,指着内院:“滚!”
父子两人又离开了。景云歌心中隐约泛起不好的预感,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更衣,就拎起裙摆悄悄追着父兄也去了书房。
暄夏曛曛,书房外头的蝉聒噪地叫着,景云歌蹲在窗户底下,隐约分辨出兄长的声音:“爹也知道了,庆国公已经重伤不治身亡。他是为什么死的,爹应该很清楚。”
听到这句话,景云歌仿佛被一盆雪水兜头浇到脚。
她勉强扶住墙面,才不至于倒下。
景之行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如今凌沧时也带兵去支援苍氏了,你为什么还非要趟这趟浑水?”
“爹和我都知道,凌沧时带兵去范阳,只不过是为了堵住那些弹劾他的嘴,免得真落下见死不救的口实。”景云烈平静道,“他若真的想救,当初就不会一直压下援北的奏折。从前不想救,如今更不会救——走个过场而已。”
景云烈一字一顿:“苍定野不应该折在范阳。”
长久的沉默,久到连蝉声都弱了。
景之行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浓重的疲惫:“去吧。”
他说,“是朝廷对不起苍氏。”
……
景云歌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闺房的。
闭上眼,就总会看到庆国公还在时的光景,他对着她笑,把她当做亲生女儿般呵护。
又看到那天凌沧时沉沉的目光,他说自己不喜欢别人抢他的东西,可是她从来都不是一件东西,或是他的附庸。
还看到苍定野临走前来敲她的窗户,说景小歌你别生气啦,你看我一眼嘛,我要跟爹出征了,这次很危险,说不定以后你就见不到我了。
痛、恨、悔,她几乎被这些画面搅昏了头。
一夜未眠,破晓时分刚刚有了困意,就被隔壁稀稀落落的哭声骤然惊醒——
——庆国公的灵柩送回帝都了。
景云歌几乎是猛地弹坐起来。她匆匆推门出去,果然,府里已经忙碌起来,下人们端着丧事时才会穿的素色礼服,给各个院儿的主子送去。
荣国府与庆国府是世交,自然会去奔丧。
景云歌很快就换好礼服。到了庆国府,诵经声隆隆刺痛着她的额角,她跟着父母兄长身后,上香、添灯,即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苍家人尖锐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几乎要把她的肌肤灼痛。
抬起头,那些平常与她交好的苍氏子弟,都冷冷盯着她。
自然了,是凌氏害死的庆国公,而她又是凌氏未来的新妇。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是苍定野的堂妹先开口了:
“滚出去。”
从前跟在她身后,一叠声叫着“歌儿姐姐”的小姑娘,如今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苍家不欢迎叛徒,也不需要你假惺惺的眼泪。”
她指了指门外:“滚,找你的凌沧时去吧!”
随着这句话落下,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口了:“景云歌,滚出苍家!”
……
回去的马车上,景云歌忍不住想,饶是苍定野的堂妹都如此恨她,那苍定野呢?
他一定也恨极了她。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景云烈听到妹妹压抑的哭声,他回过头,担忧地看着她。
“事已至此,恐怕苍家也算和景家撕破脸了。”他说,“即使你不愿嫁给凌沧时,别人也已经觉得我们与凌氏是朋党了。”
景云歌哭着,“不应该这样的。”
景云烈看着妹妹,片刻,叹了口气。“小歌儿,朝堂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凌沧时混蛋归混蛋,但眼下嫁给他是最好的出路……而且他也是真心喜欢你。”
“我不需要。”景云歌咬牙道,“难道不嫁人就会死吗?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杀人凶手。”
闻言,景云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笑了。
抬起手,将妹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他说,“是我妹妹会说的话。”顿了顿,“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
景云歌胡乱点头,她知道哥哥的意思,但是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凌沧时。
也没有办法面对苍家人。
一路上,思绪都乱乱的,景云歌回到寝殿,推开门,当先就看到一件红色喜服。
见她愕然,婢女在一旁欢天喜地道,是越国公一大早就派人送来的,连同首饰一道,特意提前请小姐试试尺寸,力求成婚那日风风光光。
又高兴道:“是越国府的管家亲自送来的呢!排场气派极了,这下让全帝都都知道,凌氏极为看重小姐!”
喜服平铺在床上,裙摆像花一样绽开,用金线、珍珠、碧玺绣满了凤凰和百花的纹样。
景云歌几乎被这红色灼痛了双眼,她沉默片刻,冲上前将喜服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
方才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婢女吓了一跳,连忙跪在一旁,身子颤抖着不敢出声。
胸口剧烈起伏着,景云歌犹不解恨,干脆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红木妆匣,将里面的赤金凤凰点翠头面重重摔在地上。
稀里哗啦的动静惊到了外头值守的婢女们。推门而入,看到满地狼藉,她们俱是一惊:“小姐!”
为首的掌事丫鬟秋实连忙俯下身,将碎金一片片收起来,“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这可是您和凌少爷成婚要戴的头面啊!”
景云歌回过身。
“还要成婚吗?”
她说着,眼泪就落下来,“我不想成婚了。”
……
扔到地上的婚服被拾起来,又改瘦了腰身;摔坏的凤冠被妥善收好,请宫里的匠人重新打制。
景云歌越来越长久地坐在窗边。
战报不断从前线传回来,多数都是坏的。
犹豫再三,景云歌到底是拿起笔,写下了给苍定野的第一封信。
信很短,一张纸都没有写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苍定野,每每提笔,总是恍惚看到苍氏怨恨的眼神。
于是她只能道歉。
他们认识这些年,这大约是她第一次向他道歉。她说对不起,那天夜里你来找我,我不应该对你说那种过分的话;其实之前的糕点并不是特意给凌沧时准备的,我只是气你不由分说,抢走了我的食盒,才情急之下说了重话;还有与沧时哥的婚事,日子一天天近了,可是我好想逃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家……
最后的最后,她问他,你还好吗?
景云歌把这封信送了出去。
她开始不再关注日渐临近的婚期,转而专注地等待着苍定野的回信。
既怕他回,又怕他不回。
七日、十日、十五日……一个月过去了,苍定野都没有消息。
景云歌有些无措。
从小到大,向来都是苍定野追在她身后哄她,他从未如此冷落过她。可是她又想,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生她的气也是应该的,她总要求得他的原谅才能心安。
于是她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从夏末等到初秋,与前线有关的消息不断传来,可苍定野却从未回过她的信件。
九月初六,婚期将近。
凌家长辈登门拜访,敲定最后的细节。景云歌躲在正厅的帷幕后面,听到他们的商议。
“婚期已定,恐怕无法修改,定哥儿临行前,最挂心的就是与二小姐的婚事。寄来家书,也千叮万嘱,惦记着二小姐。”凌家长老也叹了口气,“如今曳城被围,时哥儿生死未卜,不如遵循前制,由大夫人抱一只雄鸡,代替定哥儿与二小姐完婚。”
景之行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应允。
婚事安排谈妥,自然而然就聊到眼下的战事。
如今凌沧时与苍定野联兵驻扎在曳城拒敌,但敌方早有准备,眼见粮草日渐消减,形势日一比一日危急。
坐在父亲身旁的景云烈道:“听说是打算派出一支骑兵,绕到敌人背后,声东击西,以解围城之困?”
“不错。”凌沧时的二叔点头,“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景云烈沉吟片刻,“此番行动九死一生,听说小庆国公苍定野主动请缨出战?”
“是。”另外一位凌家的长辈开口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九死一生,还是十死无生,就看造化了。”
也许是这句话的杀意太重,景云烈闻言一怔,下意识望向景云歌躲藏的那处屏风。
……
送走凌家的长辈,景云烈匆匆往后院跑去,果不其然迎上了正要出来找他的妹妹。
开门见山第一句话,景云歌说的是:“我要退婚。”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平静,衣袖下的手却攥得很紧,几乎要滴出血来。
景云烈没有立刻否定,而是反问道:“退婚之后如何呢?”
他看着妹妹,“凌氏知道这次自己已经把苍氏得罪了彻底,况且苍家手握重兵,如今老国公方死,正是动荡不安之时,你猜凌氏会不会趁机将苍定野杀掉以绝后患?”
景云歌的脸色变得苍白。
这些她都想到了,可是景云歌打心底不愿相信,凌沧时会如此狠绝,不顾多年情分。
“不能这样。”她抬起眼,望着哥哥,“苍家倒了,景家唇亡齿寒,要么称为下一个目标,要么逐步沦为凌氏的附庸——绝对不能这样。”
凌沧时叹了口气。“请求北援的奏折,约莫这几日就要批复了,待兵力拨下来,我立刻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