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下了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或许百姓能有个好收成,幸福一年了。
纪淮卿抱着手捂,站在廊下看漫天飞雪,旁边的炉子上烹着热茶,缕缕白烟打着转向上飘散了,茶香在凌冽的寒气中更显醇厚。身披黑色大氅的云靖海从另一头快步穿过刚扫出的一条小路走来,雪下得急,洒扫的人才刚走,便又积起了一层淡淡雪色,云靖海走过留下的鞋印又很快被新的落雪覆上。
待人走到跟前,纪淮卿才抽出焐得暖洋洋的手,为她解着系带,又皱起秀气的眉毛开始数落她:“还下着雪,怎么不走廊下,非得从雪地里钻,走这么快,也不怕摔跤。”
云靖海笑嘻嘻捧着他的脸颊,抬手抚平他的眉头,一箩筐的甜言蜜语正等着砸向纪淮卿:“这不是想你嘛,急着快到你身边来。别总皱眉了,跟我那老古板老师一样。”
纪淮卿戳她的额头,继续教训:“怎么说话的,尊师重道。”
云靖海嬉皮笑脸地抓住他的手指啄吻一口,又说起好话糊弄过去:“虽然卿卿蹙眉也一样柔美,但我还是爱看你笑。”
她又反过来批评纪淮卿怎么站在门外,别染了风寒还得连累了她。说罢云靖海又将自己的氅衣往纪淮卿身上搭,但他已经披了长及脚腕的白狐裘,笑闹着推开她的手,这过冬的衣服分量可不轻,一件穿久了已经足够吃力,再来一件可要把他这小身板压垮了。
云靖海眼珠一转,又有鬼点子,她复又穿回自己身上,张开双臂把纪淮卿圈进自己怀里,得意洋洋道:“你妻主聪明吧。”
纪淮卿不领情:“我看你真是给冻坏了脑子,回屋里不就暖和了。”
说话间又刮了缕小风,虽不大,但在下雪天跟刀片一样割脸,两人便也不再打嘴仗,相携回了烧的暖洋洋的屋子里,云靖海坐到绣墩方便挨近些伸手烤火,纪淮卿则坐在窗下借着雪色映进来的光亮做着针线,一边闲话家常。
“今儿个怎么一早传你进宫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云靖海摆摆手,只说是小事,临近年关了,边陲小国来了使者朝拜罢了。
纪淮卿闲闲瞥她一眼,似嗔似笑道:“朝政上的事还是小事呀,你当真是闲散王姬做惯了,就这么不上心。”
云靖海火力旺,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给她烤得燥热起来,起身挪至榻上,紧挨着纪淮卿半躺下,随手抽了个话本搁在胸口,又抬手捏了把他的脸颊,笑他小男儿家眼界窄,又愚笨的很。纪淮卿哪服她,气呼呼地推她要人起来把话说清楚。
耍无赖是云靖海的拿手绝活,话说完她便眼一闭,把书也往脸上一蒙,开始装睡,再不理人了。纪淮卿拿她没办法,也赌气把手上正给她做的护腕搁到一边去,顺势也躺下了,夺过她的书去看。
许是屋中炭火暖人,太过闲适安逸,一个读话本的一个装睡的,竟都沉沉入眠去了。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除夕照例要赴宫宴,纪淮卿如今当真是恃宠生骄,晨起梳妆时便直接开口同云靖海提他要先回去祭奠亲眷。他一整年里大多数时间都是足不出户的,没心情是一回事,云靖海总叮嘱他外面不安全,出门必得带队护卫,纪淮卿觉得尴尬又别扭,他不愿不相干的人踏足他已经尘封的家,因而只每逢忌日和特殊时令时,才求云靖海陪他走一趟。
想想头一年时两人关系僵硬,他那时再恨再怨,也从不敢向自己吐露心事,还是云靖海心细如发,惦记着纪淮卿的方方面面,在宴会散席后主动带他回去的,一个月里说话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什么都靠云靖海自己猜,当真累人。
不过这也并非全无益处的,纪淮卿为此感动得这不连自己一颗真心都交付了。现在纪淮卿又能如此骄矜,理直气壮地向人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不正说明她把人养得好吗?她并不嫌他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毕竟她钟情的始终是那个小孔雀一样的纪淮卿。
虽是繁华节庆,但纪淮卿今年仍装扮素淡,通身最华贵的物件就数手上一对翠玉镯和一身白狐裘,里面的衣袍皆是边角只着少许绣样的素缎,是他一贯喜好的青碧。按理说热闹的宫宴上如此装扮是有些不合时宜,但淮王一贯桀骜不驯的作风大家也都有目共睹,因此众人对淮王妃同样的不走寻常路并不惊异,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皇上都没有不悦,底下的又有哪个敢当面挑她两口子的不是。
云靖海自认是个十分大度的人,她不仅不计较纪淮卿暗地里奉例守孝的事,甚至还乐于主动为他挑选合适的衣料首饰为他妆点。她甚至一度想叫人比照着纪淮卿的给她也做几身相似的出来,一对璧人,多赏心悦目,但最终觉得还是红衣更衬她的潇洒英姿,只得忍痛放弃。
早上出门前纪淮卿还同她有说有笑的,心情尚可,一上马车,气氛便有些低沉下来,纪淮卿面色凝重,怏怏不乐,云靖海也是难得肃穆神情,身姿笔挺地端坐着,不发一言,耳边除了马车颠簸和碾过石板的车轮辘辘声,便只有市集的喧嚣,但此时外面的热闹已与他们无关。
这处老宅虽说算是邵家的私产,纪淮卿已改嫁出去,不再是邵家的人,本是没资格回此地的,但好在有云靖海出面出钱为他争来了所有权,至少在她二人百年之前,这处都是属于纪淮卿的了。老宅里原先的仆役几乎尽数遣散,只留了些老仆守着,负责日常洒扫看护。
老人们做事用心,即使主家不常来,院子里始终保持干净整洁,连院中的花草都未曾移过一毫一厘,所有一切都停在了过去。
或许纪淮卿不曾宣之于口,但心中早已日思夜想了许久,进门直奔小祠堂而去。贡品除却寻常瓜果和新岁特供的饺子外,还有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栗子糕。他接过一把香,点燃后恭敬拜了三拜,将香稳稳当当插进炉里,又磕过头,才安然跪坐在蒲团上,边烧纸钱边同家人叙话。话题一如往常,不过是劝谏长辈天冷加衣,莫忧思,又念叨邵珏嘱咐她冬日少贪嘴用冷食,绿豆糕也少用些,等天暖了他再送来,说来说去不过是些家常里短。
云靖海倚在门槛边听着,思绪也飘飘荡荡不知去往何方,直到纪淮卿唤到第三声,她才回过神,走进来盘腿坐到纪淮卿对面,问他有何事。
纪淮卿眼睫低垂,被铜盆的热浪灼痛了眼睛,酸胀落泪,手上的动作却还不停,继续往里续着纸钱,抽空也递给了云靖海一把,轻声道:“你也想你父后了吧。”
云靖海忽的鼻头一酸,别过脸去,还轻呼一声,说这火烫得她眼泪都下来了。
宫中禁止燃烧纸钱,她长年被拘在皇宫,父亲的忌辰都少有人记得,她也只有在深夜躲被窝里和父亲说上几句悄悄话。太小的时候粗心大意,还出了声叫人听去几回,叫人以为是邪祟入体,母皇心疼孩子,还请法师到父亲生前所居的宫中做了几场驱邪法事,后面果然便大好了,再没听她说过胡话。
于是长年累月的,云靖海便又习惯了不再想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