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哥毕竟只得五岁,虚岁乃四,哪里说得上是什么日子。再加之又被芜娘晃得脑袋晕晕,更是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软软糯糯的叫了声“娘”,便只盯着自家娘亲瞧。那双满眼无措和好奇的大眼睛简直和芜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芜娘仿佛着了魔一般,神色慌张的冲向屋子靠角落的梳妆台。顾不得全身还未恢复的伤痛,屏着呼吸,似忐忑,又是期待的拿起梳妆台上一个造型古朴的妆奁盒。这盒子,分明是早年亡母的遗物,后成了芜娘陪嫁的一部分,跟随她多年。芜娘满怀感慨的抚摸过小匣子上暗沉的花纹,每一丝纹路都那么圆润而熟悉,像是曾摩挲过千百遍的模样。芜娘缓缓的拉开匣子底部的小暗格,里面赫然正躺着芜娘的“青木手札”。
这厚厚的一本手札记载了无数芜娘的“春闺秋怨”,以前,还时常张涵之取笑,说她是年少懵懂,“为赋新词强说愁”。后来经历丧父之痛再加之家务烦身,芜娘渐渐少写那些诗词小调,“青木手札”倒成了家庭琐事的记录。芜娘犹记得,她每旬都会记录下银钱往来,附上日期。此刻,竟成了她验证梦境的最好证据。
她缓缓翻开“青木手札”,最后一页赫然写着“庚巳年陆月廿日”!
“哗啦……”芜娘似乎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冲击,双腿一软,呆坐在妆台前的梨木小凳上,“青木手札”也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
芜娘闭上双眼,仿佛想借此掩盖住眼底所有喷薄而出的情绪。呵呵,重来一回?老天当真是待我不薄!没有什么薄情郎,也没有什么平阳公主,我一双儿女也还健在。幸好幸好,赶在了一切不幸的发生前!芜娘其实也很恍惚,她记得自己上一世也是在生锦儿的时候难产,随后昏迷了两天。莫非上一世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梦境岂会如此真实?真实到那般绝望的心绪都分毫不差?
但!老天爷为何不让我回到一开始的时候?回到还和父亲过着年少无忧的日子的时候?回到那段远远听着书声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熟睡的日子?
想到父亲,芜娘的内心一下又溢满了无数的怀念和委屈,是她不该!不该不听劝告执意和这么个衣冠禽兽私定终生,让父亲担忧。是她不该!是她不该啊!
这样想着,泪更是汩汩的从脸颊滑落,低低的抽泣渐哀。
宇哥不明白,娘亲怎么又开始落泪。他虽不明白,但他察觉得到,娘亲很伤心,很伤心。“娘……你再哭,宇哥儿也想哭了……”说着,眼睛一眨,竟也开始掉下金豆子来。
芜娘乍一闻宇哥的声音才慢慢从思念父亲的悲伤中抽出。是了是了!这一世,便是只为我两个孩儿来的!这一世,我再不会让他们受一点伤害!任凭那对狗男女做些什么,我只要我两个孩儿安稳顺遂一生便足够了!
“哥儿快止止泪,娘亲只是好高兴看见我的宇哥长大了,都会关心娘亲了。”说着,抬手用指腹抹去宇哥眼角的泪光,牵着他慢慢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仿佛未收到什么影响,还兀自睡得踏实的小锦儿,夕阳的余晕透过门帘斜斜的打在锦娘的小脸上,芜娘感觉到内心十分满足,能再次看见一双儿女完好无损的在自己眼前,她仿佛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当张涵之小心翼翼的用托盘托着清粥小菜进来的时候,天期近蒙蒙黑。芜娘早已从重生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喂过錦儿几勺白水,正轻哄着她闭眼,嘴里喃喃着不成曲的小调。宇哥儿毕竟是个孩童,今日又连着陪娘亲哭了两场,早已有些倦了,此刻,正双手合十枕着头,蜷缩在芜娘另一侧好眠呢。
看到这样的情景,张涵之尽量把脚步放着再轻些,远远的在桌边点了油灯,再拿起粥碗和小菜送到芜娘手边,也不说话,只是以口型告诉她:“青青,快些吃,莫凉了。”
芜娘犹记得重生前,张涵之也是这么在她产后嘘寒问暖,甚至承担了一切的杂务。也是这般,温柔的叫着“青青”,那眸子里的缱绻爱意,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事实呢?贫贱夫妻终是敌不过荣华熏眼……
此刻,芜娘未曾有半分的动容,尽量平稳着呼吸,从他手中接过粥碗,默默开始吃着。连个眼神都奉欠。她怕她一抬头,被这昏黄的灯光泄漏眼底的愤恨和残忍。面无表情,已是她能做的极限!
只是这般场景在张涵之眼中却又解读出不一样的意味。低头的避视变成“最是那一抹低头的温柔”,就连芜娘脸颊边激动的红潮也成了她害羞的佐证。于是,一脸脚步轻松的踱回桌边,无声的吃起自己那份清粥。
芜娘可不懂张涵之都想了些什么。她还在思索着,如何能避免上一世的悲剧发生。最直接了当的办法自然是断了张涵之的读书路!可芜娘自己心里清楚的知道以张涵之的学识,他的仕途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即使之前他晕倒的那场乡试,也只不过是他连考三天,却没有充足的食粮,饿晕过去的罢了。
说起来,那年大旱,雨水不足,秋收的颗粒晚熟,正是家里旧米待尽,新米未熟的时候。家里本就多添了宇哥一张口,食物就犹显得不足。加之芜娘和涵之都是舍不得儿子受苦的性子,更是勒紧了肚皮,恨不得把米一粒粒的计算清楚。她记得,临考当晚,她把三日来张涵之需要的所有食粮都做成饼子或是馍馍,一个个的放好,放在食格里,细细的叮嘱好他一定要吃饱,好好考试,不用担心家里。其实,那差不多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米粮。
哪知,第二天,他压根没带走那些口娘。只拿了几个饼子,剩下的大部分都留在厨房里。青芜大哭。
第三日,便传来他晕倒考场的消息。
想到这些往事,芜娘说不上来的五味陈杂。那时候的张涵之还是爱着这个家的吧。只是可惜啊,这个家到底敌不过平阳公主的青睐啊……
想到此处,芜娘又是一阵的心绪难平。
既然断不了他的仕途,那就只能断了他和这个家的联系了。她不介意被休,当然,能够和离更是好的。只是,怎么争得一双子女的抚养权呢?她是决计不会再将宇哥和锦娘交到那对狗男女手里了。只是,怎么才能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呢?
芜娘翻来覆去的,想不出个头绪,连何时张涵之撤了油灯离开都不甚清楚。
思索半宿,无果。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线发展,明年秋,张涵之就要再次下场了,中了解元,惊了整个槐南村。次年春,夺了会试头名,同年秋,又以一片“国富论”震惊整个朝堂,得天子钦点“金科状元郎”!一时风头无双,无人能出其左右。
若整个故事完结在这里……
哎,芜娘长叹一口气,之后的一切,便是她连提都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了,像是要生生揭开伤疤给人看,里面血肉模糊……
如何悄无声息的离开,还需从长计议。而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能够改善家庭条件。她不会再像上辈子那么傻了,一门心思的省吃俭用就为了供养那个人读书,把一双儿女养得面黄肌瘦。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这一世,再不会了!杨涵之,你再也别想从我手里扣出一个铜板读书,我的一切,都属于我的孩子们。
这般想着,便半起身,为宇哥和锦娘紧了紧被角。
“愿你们好梦。”
一夜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