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崇和毕竟戎马多年,警惕心强,预感到危险,骤然勒马。
飞刀只斩在马腿上,老马扬踢乱蹬,郑崇和驾驭不住,仰身摔倒在地上,摔了个结实,半天爬不起身,被随后赶来的护卫团团围住。
游方雁见机会已失,转身隐没在人群里面,从小巷离开。
“既然郑钦和太后有姻亲关系,皇帝怎么也算他的亲戚,公子,你说他为何要反……欸?”楼一正同陈蝉说话,在楼上目睹全程,着实为游方雁捏了一把汗,过后又遗憾郑崇和躲过一劫,没有中刀:“游少侠就这么走了?”
陈蝉端着温热的茶,送到嘴边,若有所思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崔俨不喜欢商山学宫的人了,不过,我喜欢他。”
自从知道崔俨把陈蝉捉来干那种事后,楼一的思想似乎也被带偏,不迭大惊:“啊?”
陈蝉没好气道:“不是谈风说月的喜欢,是欣赏,是看重!见惯了心有七窍,碰上敢爱敢恨,至纯至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楼一长呼一口气:“那公子,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么?”
“他一时三刻回不来,走吧。”
陈蝉留下酒钱,上公廨去找温世澹。
因不知长史此刻在堂上例行公务,还是在司库里巡检,衙门小吏便将他引入客馆吃茶,自个径自前去通传,未几,陈蝉瞥见门前一身着轻甲的昂藏大汉走过,不由多看了一眼,放下茶碗跟了出去。
欧阳碧散值来此,和海春在树下说了几句话,其后各自分开,陈蝉的目光始终落欧阳碧身上,没注意到海春进入吏舍后,又抱着一沓文书出来,正往他的方向来。
等欧阳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房后,陈蝉扭头,和海春撞了个满怀。
瑕丘城破后,陈蝉随军,一应都是这位裨将在照料,之后虽不曾见面,但双方都认出了对方。
书卷洒了一地,陈蝉俯身,帮忙捡拾,递给他。
“海裨将。”
“欸,陈公子,你没事吧?可撞着跌着了?”海春关切地问:“说来惭愧,在下已不是裨将,温长史说我会写字,兖州府衙事务繁剧,便向崔将军讨了个人情,调在下过来做个贼曹,管盗贼罪罚。”
陈蝉道:“无碍,倒是你……都是我的错,只顾着看人,忘了看路,刚才那位穿甲胄的将军,看着好生眼熟。”
“是军司马欧阳碧大人。”
“那不是应该在军营中,怎么突然到府衙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海春便知他应是撞见了自己和欧阳碧谈话:“我经手词讼案卷,与文书颇有交情,城里的事情约略知道一些,他来找我打听郑家的事情。”说着说着,他脸上浮出忧色:“我担心欧阳大人要对付郑家的公子郑崇和,我怕他意气用事,犹豫是否应该向长史大人知会一声。”
陈蝉一边帮他收拾,一边说:“恕我多嘴,这事最好别提,你提了,万一温长史和他一起对付郑崇和呢?你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被迁怒?崔郑结盟以来,关系相当微妙,在这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内讧的好。”
海春沉默,暗自观察陈蝉的表情。
陈蝉恍若无事继续说:“欧阳碧大人既能胜任司马一职,想来不是不顾大局之人,万一只是了解情况,暗查军中细作呢?崔郑两家互相提防,也许各有暗子吧,郑崇和毕竟是郑钦的侄子,想要扳倒他岂是易事,最多也就是互相斩除羽翼。”
海春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半晌后才轻轻道:“公子说得是,还谢你提醒。”他将陈蝉手里的书卷垒在自己的上面,添了几分热心:“公子才情,却是不要用来和将军作对,否则,只有苦头吃。”
陈蝉知道他在说鲁县降卒一事,不置可否。
海春抱着文卷离开,陈蝉在廊下站了一会,茶凉后,楼一找出来。
正巧衙署的小吏说不见长史大人,他便就此辞行。
出了大门,陈蝉往楼一手里塞了张揉皱的纸条,是刚才海春接过自己手里的案牍时,对方给自己的:“回去便烧干净。”
那日他与郑崇和达成约定,便道自己内外被监视,平素相见困难,更无法联系,于是郑崇和便给他指了个人传书,此人正是海春。他估摸时日,应有消息,便挑了个温世澹不在的日子,过来瞧瞧,这字条上沾了一些黑色的碎屑,应是煤粉,想来郑崇和派出去的人,当有回报。
楼一应下,扫了一眼,只见那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就写着:
“十一月初八,桂花雅集,余候面叙。”
——
陈蝉回到刺史府,人方至钓台飞梁,便听见正厅飞来欢声笑语,还伴有孩童啼哭,往昔死气沉沉的院落,忽然热闹得如同赶集。
……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若要回屋,只需借道抄手游廊,绕过竹林花圃,但他却鬼使神差往正厅探了一眼,随后手脚冰凉的杵在原地。
温世澹从后方走了过来,问:“看什么呢不走?”顺着陈蝉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他死盯着崔俨不放,不迭笑了起来:“你的表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难道不应该?”陈蝉冷冷地说。
自己的行踪一向瞒不住,不出两日,温世澹就会知晓自己曾去府衙找过他,与其等他来问,不如趁巧,主动告诉他。陈蝉又道:“我刚从公廨回来,想起上次跟你说的核账方法里有一漏洞,怕就此疏忽,还以为你在税库点算,害我白白等了一个时辰。”
温世澹道:“这等小事,派人知会一声即可,何必劳你亲自登门。”
院中金桂下,忽然爆发出尖锐的孩童啼哭,将他的声音盖过。
两人齐齐回首,就见崔俨面无表情,怀抱个三四岁的小孩逗弄,那娃娃非但不笑,见他哭得更响亮,被他挨一下脸,跟要了小命似的,挥动胖乎乎的小手,就要将他推开。
孩子的母亲或许是碍于崔俨的身份,一边挤上去给孩子擦眼泪拍背,一边又低声数落,说他冒犯大人。
“真是在哪里都不招人待见。”陈蝉脱口而出。
温世澹忍俊不禁,道:“这是青州前典签关则的家眷,青州既定,自是要把他们送归故乡。”
崔俨身边立着两位身着青衣的妇人,年貌三十岁往上,各携了一二孩童,最小的被崔俨抱在怀里,最大的应有十岁,垂首躲在大人身后,相当局促。关则的夫人们低声交谈,其中一位愁容满面,另一位则连声叹息,不知是否近乡情怯。
陈蝉道:“诸王出镇,朝廷分派典签,官职虽小,却为天子耳目,从前只听说刺史与签帅不和,没想到崔俨竟能厚待至此,我记得那时在京中,更有闲言碎语说,乃是崔公的典签出卖了崔公,想来或许凭空捏造。”
“那是世人对崔公并不了解。”温世澹眼底流露出深厚的崇敬,遗憾与怅然更是发自内心,他历来说话圆滑,难得言辞里透出露骨的怒意:“尤其是擅权弄势的私党,怎么会理解,这世上仍有赤子之心。”
陈蝉沉默地听他道来。
“崔氏立身中原,燕国南侵,占据冀州以南,河洛以北,为保全家族,祖辈投诚,扶持北国君主,力主汉化,但崔公一直心向中原,坚持山河一统,后来燕国内乱,崔氏分为两派,他作为南派,带领部分族人南归。”
“那时本是北伐的好时机,但楚国朝中动荡,中军大将军萧承方暴毙,宗室元气大伤,以至于错失良机,其后,崔公下江南,平华氏之乱,驻青州,荡敌寇,一时功绩赫赫。不少人私下同他说,陆氏皇族忌惮他,迟早要过河拆桥,劝他早做打算,但他还是执意回建康,宁可被软禁,也不授人以柄。”
“你也觉得他该先一步起兵?”陈蝉问。
温世澹不假思索地说:“是。所以我找到他,想尽办法挽留他,甚至恳请他,等崔俨从边防前线回来,再做决定,但都被他拒绝了,崔公离开时曾与我说,他们崔家当过一次贰臣,绝不会再背叛第二次。”
陈蝉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甚至连关则都看不过去,在崔公离开前,多次暗示他,此行凶多吉少。”
“关则本是皇党一派,是太后千挑万选安排在青州的眼线,监察藩镇势力,但是崔公这些年赤胆忠义,持正守心,即便早知道他是朝廷派来的,在政务上亦是一视同仁,该如何当如何,没有刻意为难,也不兴党派之争,甚至有时候他在政务上做得对,还会掏心掏肝地支持。”
“或许是这股赤诚打动了他,关则驰马,在关口等了一天一夜,等到崔公的车架,以公务请他回去,但崔公坚持,并告诉他,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都不必挂怀,只记住百姓为上,山河未复八个字即可。”
“我守君君臣臣之道,君当如是。”温世澹长长一声叹息。
陈蝉恍然,这话应是崔公说与关则,大概他又从关则处听来。
果不其然,温世澹又道:“关大人告诉我的,他说原来崔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在崔公摆出君君臣臣之后,他只能让道,向他行了个大礼,目送其远去。本想前路或许尚有一丝生机,大不了夺权失势,成为质子,就这么颐养天年,谁能料到,车架甚至还没到建康,便出了变故。”
“崔公死后,是他接应在外苦战燕国的崔俨,并护送他离开青州。新任青州刺史是个贪鄙之徒,他看不惯此人作风,常与之争锋相对,后放走崔俨一事被人揭发,他送走家人,于公廨自刎,崔俨为其立衣冠冢,每年都会去祭拜他。”
陈蝉问:“所以崔俨这一阵离开瑕丘,便是去接她们?”
温世澹说:“人是小白接来的,他刚从青州回来,那边战况已定,他还需善后,亲自抚恤将士,并祭拜死去的崔家族人。”
陈蝉装作不知情地嗯了一声,心道难怪海春语气那般急切和紧张,多半以为崔俨是去青州挖金矿的,唯恐被抢占先机,这也能解释,郑崇和为何着急约自己见面,想必怕是担心夜长梦多。
温世澹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东莱郡的守将殉国,死前开城,要求崔俨善待百姓和士兵,崔俨应下,东莱目下一切如常,捐躯者不分敌我,一律厚葬。”
“说与我作甚?”这话好不突兀,想来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陈蝉淡淡回道:“兖州四方安定,补给有力,青州土地肥沃,存粮万石,本就不需再徒增杀戮,相反,北线接壤燕国,正该以招安□□为主。”
温世澹悠悠道:“我是怕有的人不好好说话,张口就是扔了几万人填海造陆。”
陈蝉一噎,表情相当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