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争渡快速抬了下眼,说:“嗯。”
“澹楚,‘风澹楚魂惊’中的二字。”澹楚莞尔一笑说,视野中央是一对颇有攻击力的杏眼。他脚底踩得实了些,双手负身后。
赵争渡靴子往后半步,道:“后面两句于我面前可以不必说的。”
李岁寒笑说:“当然是因为赵师兄不通诗文词赋,一心只有他的宝贝玄同剑。”
三人而立,只闻狂蜂作动的声音,澹楚先一步寻声望向赵争渡的腰间:稳稳当当地悬着一剑鞘,周遭金线缠身,纹络复杂多样,是罕有的金贵花饰。
反观,此人碧绿色弟子服,宽大的衣领口处处是补丁,针线冒出了头扎他的脖子,澹楚再仔细看看,脖子上的红痕也是错落有致。
通上通下一顿看,他只识得此师兄:剑痴。
澹楚:“看出来了,师兄真宠自己的剑。”
赵争渡一字未出,淡淡抚了抚剑鞘,作动的声音逐渐定了下来。
他说:“修仙人对自己法器好,视若珍宝,有什么不行的?”
李岁寒:“主要是……我宁愿自己撑死,也不想让它撑死。这算不算也是关爱它啊。”
李岁寒边说着,边大大方方露出来原本隐在腰间的剑鞘,上下的朴实无华,赵争渡领间的补丁仿佛别在了这儿。
澹楚:“……”
赵争渡:“……”
原来他们朴素的点不同,但那补丁的样式却是完全相同。
他面容淡定地将手挡在腰间,切玉剑的性子同他一样,装饰自然也同现在的他一样,更加的朴实无华,能不露就不露。
于是,他挡得更紧了。
绸缎系在柱子上,滔天的欢呼声四面八方地传来,各宗门的人在来回检校,金曜四射,时值九春阳,天地苍穹,尽是和睦。
李岁寒蓦然惊呼一声:“伏中宗的人来了。”
澹楚的视线却忽然往台上飘去,不是那个方位,是他下意识想看的那个地方,以及那个人。姜明中坐在太师椅上,手撑在两侧,双目依然平视,而他太师椅后面的那几位,他只认得一位。
世间的缘分有很多,有轮回转世而断,也有一世姻缘而止,更有甚者,就是世世代代,缘分都像扎进了灵魂中,灵魂撕扯分裂,缘分也断不了。
他和这人的缘分,他更希望是最后一种。
澹楚认为自己真是头昏了,冒出来这么一个荒唐的想法。他看向自己的手腕处,摘心咒又一次亮了。
他皱眉将拢起的袖子放下。
按常理,摘心咒应在他恢复灵力的那一刻,便就应该亮了,只是它却只在自己每次提起想起那人时,才浅浅亮下。
亮如荧火,微淡不可察。
澹楚掩饰下自己的情绪,抬眼注视着他,身形修长,青色的弟子服,领间缀了竹子的花饰,腰间的佩带系得很紧,他更没有像年轻弟子那般绑着马尾,而是戴了白玉冠,手上抱着云萧剑,神情很冷漠。
担心自己的视线太过明显,澹楚稍微偏了偏头,适逢碰上了伏中宗的人上台领弟子牌。
李岁寒见他在看,就说:“领头的那个非常的瞩目是吧,那是伏中宗程宗主的独儿程阙远,旁人修仙是练剑,他却执着于卦象。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宗门大比,但胜算却是一等一的高。”
许是他们的谈话声太过于明显了,程阙远步伐停下,少年人仿佛破晓时的一道夺目的光芒,清隽脱俗,玉貌清绝,乌色的双瞳如浓墨深厚,看人却是目无下尘,自有自的意愿。
剑穗被他信手捻起,随即他对着三人的方向行了拱手礼,胸口上的金蟒在光下异常争彩。
澹楚沉吟道:“他在干什么?”
李岁寒:“哦哦,他很有教养。就是,他一直盯着我们脸看觉得不礼貌。所以作拱手礼算是致歉。”
赵争渡嘴角不自然抽动,竟然想起半刻钟前澹楚盯着他看的样,道:“人比人真差劲。”
李岁寒:“赵师兄真有文化。”
*
程阙远身后的师弟,皆领到了弟子牌,回首见他还站在原地,先后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还算好的:“程小师弟,接着!”
玉制的弟子牌被扔了过来,程阙远略微抬手就稳稳接下,上面赫然已经刻上了他的名讳。
澹楚看了一会儿,觉得疑惑,刚头转向李岁寒,手上兀自多出来一个物什,冰凉的质感,沉沉的。
李岁寒懊恼道:“啊…真对不起,先前光顾着看其他宗的新弟子了,忘记把你的弟子牌给你了。”
澹楚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玉牌雕刻十分精致小巧,就是有点重,最上方是灵动的双雀,雀下是横排的名讳。
他准备把它系在腰带上,赵争渡指压在他手背上,道:“等下,先把你的一线灵力注入其中,让它认主。”
“这是几大宗门一同制定下的规矩。”李岁寒肯定道。
澹楚应然,低下眉睫,指尖贴了上去,蚕丝状的灵力缓慢从指尖探出,轻轻融进了玉牌。
玉牌上的名讳顿时清晰了许多。
李岁寒提醒道:“可以了。”
澹楚当即把玉牌系在腰带上,又打了个死结,这下除非他腰带断了,否则这玉牌都不会掉落。
这玉牌可是难得见。料想当年他修仙的时候,可没“弟子牌”“弟子服”,少数的几个宗门都是全员白衣,活脱脱跟个地府白无常似的。唯一能辨得弟子身份的,就是在腰带上用针线缝上自己的名讳。
可惜那时师父苍云日日忙碌,能见到他的时候,都是在问候学业修仙可有长进,于是,澹楚早年在宗门学习的几年里,没人能记得他的名讳,知道他的姓名。他们都称他是苍云的小徒弟,其他的私事半点不知。
澹楚想的出神,他都开始忘了,是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人人羡首的澹公子,一时想得头疼。
乍然有人拍了拍他,他停下了思绪,看到是赵争渡。
赵争渡冲他微颔首,道:“看你不舒服,要不要先歇歇?”
澹楚扫了眼四周依旧直挺挺站着的弟子们,摇了摇头。
赵争渡一连看他几眼,对李岁寒道:“我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感觉头有点疼。澹师弟,你先扶我回屋坐坐。”
李岁寒惊疑,毕竟他入宗遇赵争渡起,此人就是熟视无睹,旁事不插手,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更是无视。
澹楚道:“那我和师兄先走了。”
赵争渡直至背对人后,横眉立目,吐字清晰,道:“这里人多嘈杂,被吵得不舒服了?”
澹楚敛步而止,蹙额揉眉心,声音夹杂着疲劳道:“可能是吧。”
他指腹愈发用力按压眉心,力道越大,眉宇越疼,头壳如被马车轮辗过似的,他转而手背抵着额头。
他忽然想到一个无厘头的问题。
苍云拾他时,是在梅花早的时候。那年,被雪覆盖的地界绵延千里,时值雪骤,修仙之士称是罕见的酥雪不要钱似地下的时候。所以,未雨绸缪,大动干戈。有钱的出钱,没钱但有命的,怎么办呢?当然是被强压着,去献上自己的命来祭祀。没钱又没命的,就是那些孤魂野鬼。他们都当无家无亲,无依无靠的鬼了,自然是看不得人人都有份做。
澹楚眼前是一练的皎月的颜色,昏昏沉沉。
赵争渡看不下去了,他珍惜地取下了剑鞘,用它身上最坚硬的部分来戳戳澹楚。
澹楚似乎没感觉到,或者说,被指引了一般,继续想了下去:
于是乎,鬼兄们便大肆烧杀抢掠,一众的村庄只留了下孩童在世。血色同他们的命运一样,都狠狠刺进了命门。澹楚自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名无名之辈。他只记得,是苍云在千里的雪地上将他捡了回来,赐他名“楚”,姓便同时瞩目于世的将军,澹失萧为一脉。
人家不认他,但师父认他。自此,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苍云只教他剑诀,却不教他剑法,任是万千小门小派,也不许他前去拜师。唯一被允许的宗门,都应了苍云的令,不怎么在乎他。
长时间的戳戳戳戳有效果了,澹楚提气上来,心有疑惑,怎么飞升前除了同师父的记忆,修炼的记忆,其他的他竟一概不知。他甚至都不清楚,他怎么同诉青相识、相恋的。
赵争渡知道他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大呼几口新鲜空气,道:“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还行,只是头有点疼。”澹楚道。
赵争渡的剑鞘又收了回去,目光森然地看着台上各宗门的宗主。
澹楚问道:“你同他们有仇?”
赵争渡闷闷地别开头,道:“不算有仇,只是以前在笼玉筝中,我的几位同门师弟曾被他们的弟子所杀。”
澹楚:“你还没走出来?”
赵争渡:“他们杀了人,我也杀了人。剑上早就有血色洇进去了,根本擦洗不掉,除非你把自己的骨头弄断再接,这样才勉强能心安理得地放下。”
澹楚:“…赵师兄,你今年还参加宗门比试吗?”
赵争渡手一遍又一遍摸自己剑鞘,却迟迟不见他将自己的佩剑从中抽出来。他哑音哑语道:“不参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