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盎注意到了太子的情绪,很快调整过来,“楚越是景瑞王携圣旨救的,现在又待在六皇子府上,皇上、景瑞王、六皇子,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都达成了共识。”
“我既为太子太傅,定会辅佐你登上乘龙位,以前是我优柔寡断了,这本就是一条,尸骨摞出来的路。”
张盎在堂中来回踱步,缓缓分析局势,“六皇子虽不得宠,但也在军中搏出了个名声,西南剿匪回来后,也算是功名在身。日后,未必不会被封为亲王,甚至,很有可能手握重兵。”
“而景瑞王,‘贤王’之名在外,他虽说过,对这帝王位不感兴趣,但他身在其中,那滔天的权势,我都心动的很,他未必能守住本心。”
“太子,我们日后的仗,有的打了。”
李卿野用像是第一次认识张盎的眼神瞧着他,不仅仅是为君之道的想法变了,连周身气质都变了。
“我三弟……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李卿野不解。
张盎坦然地迎上他目光,轻松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确实多,景瑞王虽未亲口说过,但他态度的确如此。”
如今朝中风云变幻,我的想法也此一时,彼一时了。”
李卿野像是终于教会蠢驴识字一般松了口气,本来打算走的,这又回去坐上,“虽不知道是哪件事改变了老师的想法,但直到这一刻,你与本宫,才算是真正的制心一处。”
张盎站在堂中,垂眼看向这个学生。
他野心勃勃,剑指皇位,但又处事圆滑,左右逢源。
与他相处这么长时间,包括在后面的三年里,张盎自认尽职尽责、殚心竭力,但他始终没能走到这个学生内心深处,总觉得他像个伶人,竭尽所能地‘扮演’太子,扮演一个天下需要的君王。
他性格时冷时热,上至天子,下至乞丐,他都能言善辩。
可他长相极具攻击性,不笑时让人觉得害怕,是以比温润如玉的景瑞王失了几分民心。
他不敢想象,扒下太子这层身份的禁锢,内里是疯子,还是才子呢?
太子的眼神中,冷心冷情,无人能窥视这个虚伪的人。
张盎也在一旁坐下,“有句话我一直想说,虽然现在已经无济于事。”
“当初选择楚越时,我心里是反对的。也同你提醒过,他虽然刚入官场,可毕竟是三元榜首,脑子不蠢。”
“我朝开国以来,连中三元的,只有两人,一是我的老师,当朝太傅禹静修,二就是楚越,本就声名大噪。”
“还有他那个样貌,又那么扎眼。”
“当时刑部来拿人时……”后面的话张盎没说了。
楚越跪在李卿野面前,面容坚毅冷峻,指天发誓自己从未做过那些事情。
李卿野关切地扶起他,再三承诺定会查明真相,还楚越一个清白。
然后刑部带走了楚越,路很长,楚越一直很安静,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冤,腰背挺拔,像是去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踏出东宫的那一瞬间,楚越忽然回头,目光直刺李卿野,里面一片了然。
站在旁边的张盎知道,哪怕方才楚越仍信任太子,出东宫的这一刻,他也明白了过来。
自己忠心错付,早已是弃子。
可惜了楚越惊世的才华,若是任由其成长,锋芒或会盖过太傅禹静修。
李卿野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下巴,望着绮窗外的风雪,“你倒是提醒我了,楚越刚入官场不久,在太傅底下学了一阵就成为了我的门人,他是怎么搭上我三弟和六弟这条船的呢?”
“即便是朝上相识,也只是点头之交,一个小小门人,竟值得景瑞王冒险求圣旨?莫非真看中了他三元榜首的才华?但这天下,并不缺乏有才华的人。”
“还有,他若想为做己用,又怎会安置在六弟府上?”
张盎脸部肌肉抽动了下,坐姿都变得不自然起来,眼神闪躲,生怕太子问他的模样。
李卿野朝他的方向点了下脚尖,“除了探子,肯定还派了些别的什么人吧?比如张正明去监刑?”
“这样看来,你也猜到,楚越死不了了。”
张盎知道,皇陵里消息进出都很严格,但他一从皇陵出来,东宫的眼线会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所有事,很有可能自己一日三餐吃的什么他都了然于胸。
太子追问,“说说吧老师,你我坦诚相交,这日后才好谋划啊!”
张盎沉声,“有什么好说的。”
李卿野眯着眼睛打量张盎的神情,突然灵光一现,“不会吧?!我三弟跟六弟,哪个瞧上楚越了?”
张盎表情更不自在了,末了泄气道:“是六皇子。”
李卿野像是知道什么怪事一样,脸上夹着惊疑的笑,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张盎面前,不死心地问,“不会吧?六弟跟楚越?一个在边关军营里,一个在朝堂里,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吧?”
张盎:“他们年少时都在彻云书院里读书。”
“哈!我的天哪……”李卿野表情惊愕,仍是不敢相信。
张盎没想瞒着李卿野这件事,但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猜出来。
李卿野望着天,默默消化了好久,终于接受,“少年心动,也能勉强理解,毕竟楚越生的那个样子,若是女子身,又是一大祸水,喏~现在这个样子都能成祸水。”
他突然来了兴致,脸上的笑也更深,“三弟肯定是知道的吧?你说这个事要是传到朝上去,皇家颜面放在哪儿啊?父皇会气疯了吧?”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兴奋的不行,在堂中来回走动,晃得张盎眼花。
转而又望向张盎,看他表情仍跟之前一样,“不是吧,朝中的人都知道了?”
张盎索性一次性告诉他,“并非全都知道,应当有部分人看出来了。但你父皇,当今天子,必然是知道的。”
连李卿野这种行事乖张、阴晴不定的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谭,“我只去了皇陵半个多月……”
半个月的时间,京城仿佛变了天地。
张盎于心不忍,“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但这半月……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等他想想安抚的话,就看到李卿野脸色又一变,竟忽然轻松了起来。
“父皇知道了也好,为着天家颜面,他怎么可能会去重用一个爱上男人的皇子,养着玩玩也就算了,他竟敢刀下抢人,这违背正统伦理,要是传出去,江山都要改个姓儿了。”
张盎叹口气,有些疲倦,“我看不尽然,中间众多事情,我慢慢告诉你。总之,你要想稳稳当当地坐上皇位,就必须解决了景瑞王和六皇子。”
这个冬天,可真是相当精彩啊!
可李卿野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张盎掏出手册,“这册子上是我前几日誊抄的,上面列了六部诸司、各级官员的立场,你且看着。”
李卿野接过来扫了几眼,几个眼熟的名字已经倒戈到景瑞王阵营里,“老师,现在还是大启朝吧?区区半个月,我朝换了江山?”
张盎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以为的半月,实际上已经过了三年。
干脆说到别处,“听汤衡的意思,今日朝上,皇上明显回护楚越,这件事情,终究要有人担责。”
李卿野用手册一下下点着桌子,“人,不是现成的吗?去各个关卡交涉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张盎想了想,“职方郎中,袁弘昌。”
上一世,李卿暮查出他就是军饷贪污一案背后游说各方的推手,也是他跳出来指证楚越,押送军饷的过所上,记载的持证人就是楚越。
张盎记得,这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听闻他死讯时,他以为是太子干的,杀掉知情人,以免把柄握在别人手上,这确实是太子的风格。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人是李卿暮杀的,他还悄无声息地扶了自己的人坐上职方郎中的位置。
不过那时,谁都不知道他是在为楚越复仇做准备。
如今,袁弘昌重生没有?若是没有重生,此事约莫能成,若是重生了……难免他会为自己找退路。
——
张正明跟在汤衡后面,直到走出东宫才敢说话,“老弟,你说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有雪落在汤衡眉毛上,他抬手揩去,“什么意思,查呗!”
张正明往后探了探头,确定东宫送他们出来的太监确实回去了,这才问出口,“可这一查,不是会查到太子头上么?太子这么着急推楚越出去,这贪污案背后,有他的手笔吧?”
汤衡瞧了一眼他,继而又望向天边,一脸高深莫测。
张正明心急,“我说你别卖关子了,是不是?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远处挂着汤府灯笼的马车缓缓驶来,汤衡一直觉得张正明蠢笨,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刑部侍郎的,明明前几天,张盎还专门‘敲打’了他一番。
“太子的意思你还听不懂?那自然是要好好查啊,查他这官正不正、查他九族、查他跟什么人来往,他满门已没,死无对证,查着查着,定然能查出东西来的,他又不是圣人,况且圣人,也无完人。”
张正明站在原地,好像悟出点道理。
说着汤衡钻进马车里,“老哥哥,雪大,快回去吧!”他的声音隔着马车传出来,留下张正明一个人琢磨。
六皇子府上,裴敬秋一边哭一边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