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走进这间熟悉的宾馆,他却发现许多人都挤在狭小的宾馆大堂里。人群聚集在这里,一直没有散去的迹象。一时之间大堂里人头攒动。
杨长安缓步走过去,一边观察着他们的表情神态,一边试着找一个人问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才找到机会出声,站在这里的人们就都将自己的脸转了过来,齐齐对他重复着:“就等你了。就等你了。就等你了。”
杨长安不清楚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他努力踮起脚看向宾馆的里面,却惊异地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宾馆里面像是融化了一样,飘着雾气。他发现,就连楼梯也变得模糊起来,明明只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远方的事物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他还没有收回目光,就被人打断了。导游用力地摇晃着他,大声对他说:“快上车,上车离开这里,快要下雪了。”
杨长安不明白下雪意味着什么,于是他问导游:“下雪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导游摇摇头,她说:“别发愣了,快上车吧。”
杨长安却在这时摇了摇头,他转身对着导游微微鞠躬,对她说:“快下雪了,我要去告诉她。”
不顾导游有没有听清。
他背上自己的背包,飞快地跑出宾馆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往村子的方向跑过去。
在他身后,世界正飞速融化消失。而杨长安浑然不觉,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杨长安只顾着看向前方,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窃喜。
快下雪了,他要去告诉伲答这件事。
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只是给了他一个借口而已。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借口,一个给他机会去见一见伲答的借口。
一路上,杨长安听着自己的心跳,他心知肚明这与奔跑、呼吸和空气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想见她,太想见她,害怕见不到她。
来到村子大门前,他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杨长安不知道这算不算冒犯。现在门口,他一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进去。假如进去了,他该去哪里找伲答呢?见到了伲答,他又应该说什么?
正想着这件事,他抬起头,看着突兀出现在村口的一块巨大红色幡布。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不知道。面前的幡布随风摆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声。月亮的光因幡布的翻动而流淌在它身上。杨长安看向天上的月亮,月亮洁白而明亮。
月光落在地面每一处地方,从平缓的路,到陡峭的山;从流淌的河,到终年不化的雪。
杨长安看着月亮,一种预感牵引着他,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拉着他,推着他。他往村子里跑起来,在心底有一个他此生从未到达过却有无比笃定的答案。
在那个地方,他一定就能见到伲答。
一路跋山涉水,心里的预感牵引着杨长安来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境。
月亮依旧高悬在空中,而在这片秘境中心的湖里,落着它的倒影。
杨长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缓和自己急促的呼吸。他环视着四周的环境,这里被高矮不一的山围绕着,在它们中间有一片湖,而湖的四周堆着层层叠叠的雪。
伲答此时正坐在雪上,她看着那片深蓝色的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伲答。”杨长安一边朝她在的地方跑去,一边用嘴巴叫她的名字。
坐在湖边的女人被他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思考,她转过头来,又惊喜,又意外。她站起身来,看着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杨长安,她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长安往退了一步,现在他的呼吸还没有变得均匀,连心跳也还噗通作响。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笑出声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释,身体却笨拙地回答起来。
看到他笑了起来,伲答也被传染了一样地笑出了声。在这片无人而隐秘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的笑声纠缠着,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快下雪了,我担心你。”杨长安看着湖面倒映出的伲答的影子,向他身侧的伲答解释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是,也许是天意吧。我觉得你一定在这里。”
伲答没有看向湖面,而是转过身看着她身侧的杨长安,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天意,是神的意思。”
“是,是。”杨长安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但他注意到伲答的眼眶微微发红,于是,他想要转移这个令人不悦的话题。
想了很多话题,杨长安眺望湖的对岸,他试着开口问:“伲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伲答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是一个堆到一半的雪堆。她轻声说:“我想要一个雪人。”
说实话,杨长安并不擅长于各种手工,他的手不灵活,还容易颤抖。但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试一试。
雪捏在手里是一种脆脆酥酥的感觉,想把它捏实需要一些技巧。很快,他的手指便冻得发红,逐渐感觉不到雪的触感,这样却能更好地将它捏出一个形状。
他对于雪人的形象的认知并没有一个固定明确的想法,只不过他捏着捏着,这个雪人就有了一顶圆圆的帽子。
帽子有了,他想了想,小心地为雪人围上一圈歪斜的围巾。
堆好雪人之后,杨长安捧着它转过身去,把手中的雪人递给伲答,对她说:“雪人,送给你。”
伲答没有接过雪人,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会留在这里吗?”
杨长安没有回答,他看到了伲答脖子上那一圈细细的红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站不稳,跌坐在地,手掌里的雪人也被他摔碎在地。
诸多回忆涌现在他的脑海里,挤着、攒动着,让他头疼得站不住,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女人的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的细线,在细线上挂着一个类似护身符的东西,她抬头问杨长安,要怎么才能治好他身上的病。
杨长安不想谈及这件事,在女人面前说道这件事,让他觉得很自卑。
但她问起来,杨长安也不想隐瞒,只好对她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他的灵魂捉出来,放到一个新的身体里。
女人想了很久,然后笑着对他说:“那就换吧。”
她的手触碰到杨长安的额头,她轻声笑着,向杨长安描述:“你的灵魂,像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有些人的灵魂长长的,有些人的灵魂宽宽的。灵魂在人的身体上跑动着,永远是孩子的样子。但是你的灵魂,一直静静地坐在这里。”
“你捉住他了。”杨长安的语气里带着肯定。
女人微微点了点头,说:“我捉住他了。”
伲答的手贴在杨长安的额头上,杨长安才回过神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什么,但是我不记得了。”
“想起来了什么?”伲答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探索的欲望。
杨长安摇了摇头,坦白道:“好像是我在在坐车,后面是和人讲话。但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吗?”伲答小声地问。
杨长安点点头,回答她:“我不记得了。”
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微风吹过,带起了一阵凉意。他站了起来,低下头问伲答:“很晚了,你不回家吗?”
“那你呢?在深夜来到这里,只是想做一个雪人送给我吗?”伲答也站了起来,她回头拍了拍自己的袄子。
杨长安的手抬了起来,轻轻带走了伲答发尾的雪。他想做的当然不是这件事。他并不是为了给伲答做一个雪人而来到这里的,他甚至没有想过为伲答做一个雪人。
那种莫名的冲动牵着他来到这里。如果真的要问他,平心而论,他只是想来到这里,只是想见伲答一面而已。
没有任何由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一事实,杨长安没有任何实感。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只是一个站立在阳光下的雪人,所有他所能够看到的事物,不是幻觉,就是假象;而自己这个雪人也马上要融化消失于这个世界上。
杨长安想不起任何有关于自己来自何方,又要去到什么地方的记忆,就好像,有人把他现在身处的这段记忆单独拿了出来,而他则无助地不断奔跑于这段重复的记忆里。
直到在在这里看见了伲答。
看见她的那一秒,杨长安像是一只终于被接上了线的风筝,那种脱轨而飘渺的感觉消失了。
在那一刻,杨长安终于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跟我走吧。”伲答久久没有等到杨长安的回答,索性自己开了口。
她三两步走到杨长安前面,转身回过头,对杨长安伸出手,说道:“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