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兰已经换上黑色丝质睡裙,正坐在床头,给手指上甲油。
他大概对这种魔鬼的气质还挺钟爱的,连手指甲都要涂成黑色,或许从婚礼上的装束得到了灵感……罪过。
但优兰的非主流也不是这一时了。
他也许想用奇异的妆容表达反抗的意志,抑或企图对别虫施加不快。
安白却诡异地觉得……可以接受。
他的雌君,行为令虫发指,形容却、别有风致。
安白毕竟还没有审美定型,接受事物的能力很强。而且他也不是重视绝对权威和控制的老古板,妄自拿自己的标准去扣别的虫,莱西洛雅家“和而不同”的宗旨摆在那里,他只想追求和平和安定。
安白不喜欢的是,雌君总要跳出平静的格局,向无痕的水面掷出石子。
他们就是那被惊动的潜鱼。
“我才出门这么一会儿,你就为难起其他家虫。你要让我重新考虑对你的宽限程度吗?或许你想被收回出房间的权利,抑或被剥夺雌君的特殊地位,彻底让雌侍来管着你吗?”
艾冬现在是很克制的,对他也不过是规劝而已。
优兰吹了吹甲面,慵懒道:“我不怀疑你会那样做。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特意恢复雌奴的翅膀?”
安白脊背一绷,飞快回忆了一遍卡玛的描述,确定雌君并没有亲眼看到西格拉的翅膀。
所以到底是不是诈我?
“我不懂你的话。”
能装傻就先装傻。
优兰翘了翘腿,大腿抬起的时候,短滑睡裙下风光乍泄,又很快被掩住。
“你想让那个雌奴恢复自由身。
“但是,为什么?”
优兰自顾地说下去,一边把胳膊搭在大腿背上,低首支颌,“雌奴是最好用的工具,最廉价的消耗品。你这样只会徒增成本。”
安白大概了解了一些美纳达家的传统。毕竟宫奴制度就是他们祖先开发的,包括现有的婚内等级制。
“所以你在家中,怎样对待你的消耗品?”
安白的语气显得漠然。
优兰笑了笑,“那些是家主和夫人的奴隶,不是我的。我的雄主大人,你得把雌奴给我,我才能有自己的。”
所谓的给,首先就是收纳雌奴,或将雌侍降位。
安白却不信他的说辞:“你是他们的小主人,真要他们听你的话,他们敢不听吗?”
优兰摇了摇手指,玩味道:“天真的雄虫,你不会不知道,雌奴也会看虫下菜碟?听不听话,得看侍君是否强势……以及小主人的尊位。像你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雄虫,或许只会受到谄媚与供奉吧。”
安白拧起眉头,不开心道:“我们家没有雌奴,西格拉晋位后,就更不会有了。”
优兰的神情一顿,半晌,像是冰裂般,扯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雄主大人……在开玩笑吗?”
这样的、大家族。
没有露面,也就算了。
怎会没有?
“外面对我们有什么猜测,我不清楚。”
安白把椅子搬到优兰对面,“你现在在家里,当然要知道,我们说要家虫和睦,就是真的要和睦。没有雌奴,就是真的没有。你真要欺负谁资历小,拿家规来吓他,我也管不了,我会告诉他们,不必把威胁放在眼里。”
优兰难得沉默起来,不过并没有维持太久,又恢复他倜傥不羁的睨笑。
安白发现他很少正眼看虫,眼皮常常半掀,眼神并不凌厉,只是让虫觉得被轻视。有时他一侧的眉毛隐晦地上挑,嘴角浮着耐人寻味的弧度,仿佛置身事外、又洞若观火。
“好吧,姑且就按照雄主大人的说法。”优兰黑色的指甲触了触泛白的脸庞,“那么,为了追求和睦,有些事情,也该开诚布公才好。比如,您的假身份,还有打掉虫蛋的事。”
在光脑上登记过的信息,他大抵都能查到,比如艾因的账号。卡玛能猜到的事情,他也隐约想到。只是不晓得,这个家庭罗织的究竟是怎样一张信息网,这个网上的各个节点,又都扮演着什么角色。
试探,只有不断地试探。
他并不急切,但不能停止探究,就算一脚踩空也没关系。他耐得住性子,即使渴望登顶,也不介意多绕些弯,闲适地看看风景。
至今为止,成功的次数和失败的次数,都化作了星星的碎片,根本数不清了。
安白抿起唇。
优兰潜伏得太久,都快把他底裤扒干净了。
早点发现的话,说不定能及时控制。
但若不是优兰忽然对家族秘辛生出好奇,故意挑衅,安白又如何注意到他?
这个藏身于隰泥中的、暗中窥视的稀有的毒蛇。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安白低低地道,“这对你又没有好处。把家里搅得不得安宁,你也得不到想要的。而且,你热衷于始祖的秘密,莫非……要毁灭雄虫吗?可是你连雌虫都视作敌虫,真是奇怪。其实你想要的,是权力吧?”
美纳达家族向来追求的,不也是这种东西?
莱西洛雅氏从不执着于权力欲望,所以安白也很难与他产生言语或观念的交集。安白没有深刻体会过世界的残酷,仅有的认识也来源于二手资料,这似乎削弱了他的理性前提,但不影响他对世界持有看法。
他心知:优兰和安白是两种虫。
但排除被窥视的恐慌和愤怒,在相对安全和平静的氛围之中,通过这种直剖心灵的对话,安白察觉了隐藏在心底的一颗种子。
一颗好奇的种子。
想要打破壁垒,让青芽穿过压抑的土地,面朝天空,纵情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哪怕面对的是混浊的空气,沾染鲜血的土地。
他也想要舒展枝叶,去触碰荆棘,或是细柳的发丝。
优兰说,“如果说掌握秘密是一种权力,那就是吧。”
他想要这样的权力,想要知道:“权力”真正的根源。
美纳达家千百年不变的纷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雄虫与雌虫之间,除了扯不断的血的羁绊,到底还存在什么。
或许他终于失望。
那时,他便将凭其所知,去报复、去颠覆这可恶的世界。
安白和他讨论不出结果,但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的确该考虑一下:开诚布公的问题。
不过离开房间时,恰好又见到从外面回来的艾冬和希佩尔,安白就把这件事先放在脑后了。
新婚第二天,还有事情没完成呢。
希佩尔刚刚结束了白天的学习,还在消化陡然增多的信息,便看到安白从雌君的房间走出。
他不禁忧虑起来。
发生了早上的事,他不认为安白去找优兰,是为了叙话私情。
或许是为了问罪,或许只是单纯的告诫,总之,都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然而现在旁有艾冬,上有安白,他便是想去看望问候优兰,也寸步难行。只希望雄主没有把话说得太狠,或者因此丧失了对优兰的好感。
偏偏在这忧虑的时候,他又看见,安白向前几步,把胳膊搭在扶栏上,低头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纯真且灿烂,让他不知所措。
雄主看上去……并不是特别生气?
艾冬将希佩尔领到房间门前,转过身,和跟过来的安白贴了贴面。随后,微笑着推了推安白。
他们心照不宣,希佩尔却有些惴惴。
他这算是……抢了雄主的局外虫吗?
他不是看不懂两虫眼里的情意款款,正因如此,才更会觉得,安白是顾念两家的情谊才留下来的。
雄主本可以立即去陪艾侍。
他对我的好感,也不过基于几次见面而已。
“雄主。”希佩尔微微低头致礼,淡金色的碎发便自他的额角垂下,引得雄虫伸手轻拂。
他紧张地抬头,撞见安白略带笑意的目光,随后听对方开口道:“进屋说吧。”
希佩尔今日的装束相对休闲,依旧是浅色调,比军装多了些漂亮的花边点缀。不过毕竟在外面呆了半天,沾了些风尘。安白便叫他先去换身衣服。
希佩尔的家居服,也很有贵族的风格,不过与时俱进,于复古中多了些新潮,显得年轻而有活力。
安白拉他坐下,第一句话却问:“听说早会上,雌君和艾冬对西格拉的事有些分歧,你怎么看?”
来了。
希佩尔心下一紧,万没想到雄虫笑里埋刀,竟在这时抛出了话头。让他猝不及防。
此番雄主显然没打算问他的真实想法,只不过来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罢了。提拔西格拉是雄主亲自的决定,又是家虫默认的结果,怎由得他来置喙?
希佩尔只得微微低头,谨慎道:
“回雄主的话。我初来乍到,对家务事尚不了解,不敢稍加评价,一切都以雄主为准,听凭艾侍君安排。”
言下之意,只要你们觉得合适,不过家规怎么说,王国律法怎么说,我都没有意见。
安白似乎笑了笑,不置可否。
紧接着,又问:“你和雌君从前认识?”
希佩尔屡次亲近回护优兰的举动,引起了安白的注意。
闻言,希佩尔心下微叹,却不敢稍加表现,只能恭顺道:“是。我和优兰幼时便相识了,一直到现在,都是……朋友。”
“普通朋友,还是很好的朋友?”
安白感兴趣地问。说实话,他有点难以想象,阳光明媚的金色绒球怎么会和黑夜系的阴沉鬼魅走到一起。
难道希佩尔也有暗堕的潜质?
希佩尔心中不安愈甚,却不敢隐瞒,遵从内心,迟缓地开口:“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