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燕哭了很久，林春花也安慰了她很久。林春花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这跟你没关系，是他的错。我只恨他。”
李晓燕说：“那个畜生！他要是敢回来，我打死他。”
“嗯，妈，你决定就好，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帮你。”林春花说。
木石见不得这种场面，心里堵得慌，他走到了屋外的榕树下。千水也跟着他去了那里。两人坐在榕树下，看太阳染红了一片天空。两人都一言不发，坐到了天黑。
李晓燕聊累了，上床睡了，千水才进门。刚踏进去，他就听见缝纫机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又急又快。这道声音，一下子就把千水带到十几年前，他只能踮起脚看林春花踩缝纫机的岁月。
感受到千水的目光，林春花停了下来，歪着头，喊：“阿水。”
“嗯。”千水的思绪被拉回当下，他慢步朝林春花走去。他说：“妈，我来吧。”
“不用，我都好多年没碰这个缝纫机了，挺想试一下的。”林春花说。
“好。”千水坐在林春花旁边，静静地看着林春花给他改领口。
林春花突然叹了一口气，她说：“阿水，我知道你还在为露露的事而愧疚。你不需要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人贩子，他们迟早遭报应。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这很正常。苦苦追寻的，往往没有收获，当当人没那么执着的时候，好运又会自己找上门来。阿水，说这些，也不是要让你放弃，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也不可能放弃，露露是我女儿，我会一直找下去的，直到死去。”
千水在林春花肩上拍了两下。他说：“嗯，我知道，妈。你也不用急。这种事，急不得，也苦求不得。”
“是啊，阿水，你要放宽心，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了。”林春花的热泪啪嗒在了千水手上，千水的手颤了一下。
林春花哭着说：“如果你也没了，那我怎么办啊。阿水，你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要是也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嗯，”千水拭去林春花眼角的泪，他说，“妈，你放心，我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嗯。”林春花艰难地点点头。
第二天五点半，千水下了楼，还没进灶房，就闻到从灶房里传来的香气。他快步走进灶房，看见林春花煮好了木桶饭。他笑着说：“妈，你不用起这么早。你昨天刚回来，多休息会儿。”
“没事，”林春花擦了擦额头上饱满的汗珠，她笑嘻嘻地说，“我闲不下来。”
千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到锅边，把木桶从锅里抱了出来，水蒸气在他脸边环绕，糊了他一脸。林春花说：“慢点。”
“嗯。”千水把木桶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千水把火烧了起来，林春花则切着菜，手起刀落，刀板嗒嗒嗒嗒嗒嗒地响着，没有个间断。千水始终笑着，他笑着看李晓燕切了葱，他笑看着林春花切了土豆，他笑看着林春花一刀把蒜拍扁，再把蒜瓣救出来，大块的就再拍两下，蒜全成了泥。
菜下了锅，木石和千枫也起了。千枫跑过来趴在千水腿上摇来摇去，木石扫了眼千枫，他又定定地注视着千水，冲千枫努了一下嘴。千水在千枫脑袋上摸了一下，说：“注意点，别把自己晃下去了。”
“好。”千枫紧紧抱住千水的两条大腿。
木石：“……”
吃了饭，千水往工地去，却被林春花拉了回去。林春花说：“不许去了。阿水，我都回家了，你就不需要为钱操劳了，你平时负责接送阿枫回家就行，我来赚钱。”
“不用了，妈。我去，”千水冲林春花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力气就大，耐力又好，长年累月的干活也不会觉得累。你负责接送小枫，我去干活。”
“不行，”林春花严肃地说，“阿水，家里虽然没什么钱，但也还不需要你为了这个家庭什么都放弃。以前是我没本事，我没得选，只能害你陪我吃苦。但现在不一样了，木老师帮了我们家大忙，还有其他那些有爱心的人，肯帮助我们家。我跟你都熬出头了。我打算把你失去的那些慢慢补给你，第一步就是让你不再打工。”
千水说：“没事的，妈，你不要总说自己没本事。你很能干的。”
木石也说：“是啊，林阿姨，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多能干啊，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受到打击还能站起来，并且站得很直。不仅如此，你还把自己的子女都教育得这么好。你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母亲。不止我和阿水，其他人也觉得你很了不起。不信你自己去问，谁不夸你能干。”
林春花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木老师，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和阿水、阿枫可能还得过好些个年头才能再见。”
木石说：“没，其实你们也教会我很多。尤其是阿水，他真的教会了我太多太多。我以前觉得自己的视线已经足够辽阔，但来到这里通过和阿水相处才知道，我太自大了，我总算变得谦虚。也正因为我的这份谦虚，公司里的人才更爱戴我，我才能带领公司越做越好。我也感谢你们。你跟阿水，真的很了不起。”
林春花笑着说：“能帮上你真的太好了。”
“嗯。”
在林春花的强烈反对下，千水今早没去工地，送千枫去了学校就回家了。回来时，木石正坐在桌前，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快速敲击。千水走过去，木石忙停了下来。木石说：“1小时17分钟，你跑回来的。”
“嗯。”千水的脸色和往常一样，大气也不喘，仿佛刚才在路上持续跑了近三十分钟的人不是他。千水给木石倒了杯温水，放在木石旁边。
木石抬起水，喝了一口。他看着千水，千水正在看电脑，电脑屏幕上，是一个表格，千水根本看不懂。他说：“木老师，可惜了，我不能帮你的忙。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了你。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总占你便宜。”
“没事，我求之不得。”木石说。
“……”
木石说：“好了，我说话恶心，你当没听见吧。”
“没，”千水说，“我并不感到恶心。我只是不太适应。”
木石说：“那就好。”他埋头打开另一份文件，密布的字撞进他眼里，其中还掺杂着各种图象与表格。
千水看得眼睛花。他见木石一脸轻松，忙摇了一下头。
木石笑着问：“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这个好难，”千水说，“搬砖比这简单多了。”
“我们擅长的东西不同而已。”木石说。
林春花走了过来，问千水：“阿水，你穿多少码的鞋？”
“？？”千水站了起来，椅子一歪，木石忙站了起来，抚了一下心口。
千水说：“43码。”
“好，”林春花望着木石，问，“木老师，你呢？”
木石说：“44。”
林春花说：“好。”
千水说：“妈，你要做鞋？”
“嗯，我现在去镇上，买点鞋垫和线，给你们一人做一双，”林春花瞥见木石的皮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不知道木老师你穿不穿得了我做的布鞋。”
“能，我穿过阿水做的布鞋，很舒服。”木石说。
“嗯，阿水手艺确实好。”林春花说。
千水说：“妈，我跟你一起去。”
“好，”林春花转头问木石，“木老师，你也一起去吧。”
“我不了，”木石指着电脑，笑着解释道，“我还有些文件要处理。挺急的。你们去吧。”
林春花望着电脑屏幕，上面的字他几乎都不认识。她惋惜地说：“可惜了，我帮不上你。”
千水和木石同时怔了一下。木石说：“没事，你们做饭，我还不是连火也不会烧。都得靠你们。大家擅长的东西不同而已。”
“是啊，”林春花笑了一下，“那木老师，我就先去镇上了。”
“好。”
千水跟林春花踏上了去镇上的路，看着这条水泥路，林春花感慨万千。她说：“木老师真是活菩萨，花那么多钱建设我们村。像他这么好心又这么能干的年轻人，很少见。”
“嗯，”千水说，“他人确实好，村里人都很感谢他。”他指了一下身侧的路灯，说：“这也是木老师弄的。”
林春花惊奇地望着路灯。
千水说：“听木老师说，这路灯在白天吸收太阳光，晚上用太阳光照亮。”
“这么好！”林春花感叹道。
“嗯。”
两人一直聊，聊到了镇上。看见镇上与十几年前全然不同的光景，林春花恍惚起来。她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们镇。
千水问：“是不是感觉变化特别大？”
“是啊，”林春花说，“少了好多东西，又多了好多东西。”
“嗯。”
两人一直聊，买鞋垫时也聊，聊到了回家。木石依然在埋头处理文件，他坐得很端正，眼睛直直地看着屏幕。千水沉默了几秒。
吃了饭，木石又处理文件。千水守在林春花身旁，看对方一针一线地做鞋。两人继续聊着，聊到了从前，又聊到现在，抬头透过破窗看向窗外，月色正好。
千水问：“妈，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都不饿，”林春花笑得说，“你饿了等会儿，我去给你做饭。”
“没，妈，我不饿。”千水说。
“木老师呢，我去问一下木老师饿不饿。”林春花从椅子上下去。
“没饿，”木石走了进来，他说，“阿姨，时间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鞋子也不急。”
“没事，我熬习惯了，反正躺床上也睡不着。”林春花说。
“那更得休息了，要现在就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把以前熬的夜都补回来。”木石说。
“是啊，妈，去休息吧。”千水说。
林春花摇了摇头。
千水让木石去休息，木石照做。房间又只剩千水和林春花，千水看了看林春花，又看了眼缝纫机，再把视线钉在林春花身上。他始终笑着。偏头，看见千水这笑容，林春花怔了很久，她回溯起千水多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千水轻喊：“妈。”
“哎？”林春花回过神来，继续踩缝纫机。
千水说：“妈，我来吧。正好你在旁边帮我看一下，我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也行。”林春花点头。
两人交换了位置，千水像林春花一样，把缝纫机踩得嗒嗒嗒嗒嗒嗒的，他一脸轻松。林春花说：“阿水，你看着很高兴。”
“很高兴，”千水说，“从你去外地打工以来，我就这两天最高兴。”煽情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千水咽了回去。
林春花说：“阿水，你放心，我以后不去外地了。水村的傩戏，也该被更多人知道了。”
“啊？”千水诧然，他忽地笑了，他说，“妈，我终于又能看见你的傩戏了么？”
“嗯。”
千水低头，开心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