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门小说

繁体版 简体版
西出玉门小说 > 簪缨 > 第31章 簪缨一梦(七)

第31章 簪缨一梦(七)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空山寂寂,浓如泼墨的夜幕下隐匿着待破土而发的生机。

周缨打马跑了两三个来回,只觉郁结在胸的怅然倏然无影无踪,心中畅快淋漓,轻松无比。

她勒马停于玉素河畔,轻抚马颈。

青骢马安静地饮着河水,漾起水面一圈一圈的波纹。

抬头望去,山峦巍峨,于夜色中愈显壮阔。

她牵着马往回走,远远望见崔述仍旧站在原地等她。

夜风料峭,吹得他氅衣上的兽毛轻轻舞动,衬得他侧颊的线条愈见冷峻,然而望过来的那双眼仍然温和而沉静。

“累了?”

周缨说没有,解下斗篷抱在臂弯间,自说自话:“临时起意,衣服穿得碍事。”

“回去了?”

上一刻似还语带埋怨,现下却有些恋恋不舍,周缨回头望向方才疾驰留下的马蹄印,少顷才说:“走吧。”

崔述牵马走在前头,周缨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粼粼水面。

淡淡星光打在她的额上,映出其上薄薄的一层汗珠。

她自袖中掏出一张暗绣梅花的手帕擦干,余光瞥见崔述看来,莫名一慌,垂下手问:“怎么?”

“上马吧,出了汗,停一阵便冷得厉害,小心着凉。”

待周缨翻身上马,他继续指点:“马蹬不要踩得过深,若有意外,不易脱身。”

周缨比划了下位置,确认记住了,往前挪了些,将位置腾给他:“路还远,你也上来吧。”

两人共乘一骑返回城中,相比来时,人迹已稀,但仍时不时地撞上三五成群结伴纵酒的少年,周缨心微微悬起,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动静,虽仍显慌乱,但已比去时要有章法得多。

行至净波门,周缨放慢速度,同他道:“你先回吧,崔府已不远了,我自行回去就行。”

“府里的布局摸清了么?”

周缨老实摇头,自然被他取笑:“回去怎么找得到怡园?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少不得要多费几番口舌解释。”

周缨自然不再提这话了,驭马继续往西,同他搭话道:“局势是不是好些了?瞧你今夜已敢出现在闹市了。”

崔述不否认:“连累你拘在府里这么久,快了,再等等。”

“其实崔府里也是另一方我没见过的天地。”周缨神色认真,语气也真诚,“都是很好的,我没觉得委屈,真的。”

不料她竟会这样想,崔述淡叹一声“也好”,不再出言。

一路沉默,等行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周缨偶然回头,发觉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一户人家檐下的灯笼瞧,她悄悄侧目再打量了他两三回,直至已将那户人家甩至身后了,他仍有些神游天外。

“那是谁家?”她不由生奇。

崔述如梦初醒:“杜太傅的宅邸。”

“瞧着倒是普通宅院。”周缨颇有些讶异,毕竟如此大官,这座庭院瞧着却有些冷寂凄清。

“太傅性廉。”

周缨闷闷地“哦”了一声:“既想念老师,为什么不去看看?正旦这样的日子,做学生的拜会老师,不是理所应当吗?”

“蕴真同你提过?”

“她说你学问很好,师从大儒。”

崔述不接话,等她于巷尾勒停马后,先行牵过马往前走,周缨跟在他身后,絮絮说着:“这也值得百转千回么?我只知我如今想再看看阿娘都无机会了,明明挂念对方,为何要如此?你的老师既值得你这般惦记,想必也不会因旧案就将你检举入狱,你若肯去,他想必会很高兴。”

“未必。”

周缨定住脚步,看他一眼,思忖许久方说:“你若不觉得不妥,明日我代你去拜访吧。叫上蕴真一道,以你们的关系,于杜太傅而言,应也不算冒昧。”

崔述没应声,将马系在望桩上,收束绳索的时候才说好。

两人并排行于府中小径,崔述将她送回怡园,嘱咐她赶紧休息,生怕她着凉,周缨说没事,夜里炉上常温着热水,见他要走,又问:“韦夫人都特地为你留门了,真不打算去见见?”

崔述“嗯”了声,她便又问:“有什么口信要代为转达吗?”

“叫蕴真听话些。”他说着往灯烛尽灭的暖阁里看了一眼,同周缨作辞。

周缨向他盈盈一拜,已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显露:“今日多谢。”

因回来得晚,周缨草草收拾完便抓紧上榻休息,可惜夜里冷风吹得狠了,头隐隐作痛,睡得并不安稳,待天将明时,才沉沉眠去。奈何好景不长,不多时,便被蕴真吵醒。

不过是纵容自己犯懒多眠了片刻,便叫蕴真抢了先。蕴真洗漱完后,正要来叫她起床,好去拜见长辈,路过屏风时瞥见她藏在后面的麂皮靴,跑过来将她摇醒,要同她算账:“你昨夜偷溜出去玩了?”

周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还未回笼,便听她接道:“别骗我,你那鞋上全是泥,府里上哪儿能沾这么多泥?”又纳闷儿道,“你便溜出去逛街凑热闹,也不该有这么多泥,你昨晚到底做什么去了?”

一连串发问令周缨听得头晕,忙将她从身上推开:“小姑奶奶,容我起来跟你慢慢说,再嚷就害所有人都知道了。”

蕴真忙噤声,等她梳洗完,拉着她往澄思堂走,路上故意拽着她走得快些,将丫鬟婆子们抛下一段距离,压低声音问:“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同你三哥出去了一趟。”

蕴真顿住脚,鼻子微僵:“你不叫我。”

“你醉了,已经睡下了。”

蕴真有些委屈,眼圈儿慢慢泛起红,周缨瞧她要落泪了,忙说:“他托你一件事。”

蕴真果然心情转好,雀跃道:“什么事?”

“拜访杜太傅。”

蕴真思忖片刻,怅然道:“他如今确实不便去。”

辞过崔公夫妇二人,蕴真径直将周缨拽回自个儿院中,打开八宝阁,在里边东翻西找,同周缨交代:“三哥难得托我一回,这事一定要办得漂亮,周缨姐姐你也来帮我选,贺礼要贵重的,有雅趣些的更好,不能落了下乘。”

两人选了小半个时辰,周缨挑出来一块绘四贤雅集的黄花梨嵌大理石座屏,崔蕴真拿着手中的澄心砚左看右看,末了放回架上:“还是这座屏好些,就是稍大点,得找个合适的器具来装。”

周缨选一匹雨过天青的绡丝将座屏包裹好,放入蕴真找来的箱奁中,二人乘车前往安仁巷,于门前递拜帖,听闻门子说杜太傅已许久不见外客时,都已觉得此行恐怕无果,怕只能托门子代为转呈,不料门子折返时竟恭敬请她二人进门。

二人被引至前院客厅,蕴真早先随崔述来过一回,见着斜倚在藤椅中须发皆白的老者,拉着周缨一道行礼:“见过太傅,伏愿岁安。”

杜悯虚张着眼往这边看来,打量一眼生客,请她二人落座,命人上茶。

蕴真说过几句讨巧话,方才禀明来意:“三哥承蒙太傅多年教导,而今……蕴真不才,代兄行故人之仪,还望太傅恕三哥之罪。”

杜悯如炬慧眼直视着她:“他当真已故?”

长者目光洞若观火,蕴真招架不住,怯懦道:“自南方来信说兄长于流放途中失足坠崖,迄今已九月有余,亡人难返,家中已为他立了灵位。”

她说的本也不假,但那牌位已在郑守谦受杖那日,被崔公下朝回来时亲手摔碎。

谁知杜悯霍然起身,拂袖送客:“稚子小儿,竟也敢戏弄老夫,这礼老夫不收,还请带回去。”

蕴真惶然看向杜悯,不知他何故出此言,一时惶恐,求助般地看向周缨。

周缨轻轻抚过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她心下才稍定,勉强稳住心神同杜悯辞别,待出了大门,心中仍旧戚戚,小声说:“我从未见过杜太傅动怒,先前来那回,他极温和地让仆役带我去玩。”

周缨宽慰她:“来看过便是将心意带到,太傅一时在气头上,待时日久了,冷静下来,会明白的。”

听她如此说,兼之无计可施,蕴真只好怏怏折返。

岂料周缨脚方踩上杌凳欲登车返回,就听身后有人唤她留步,说杜悯请她进去,蕴真不解地探头出来,周缨点头示意她稍待,随仆役踅返。

杜悯负手立于檐下,看向庭中合抱粗的柏树。

枝叶迎风轻拂,院中无人,而声在树间。

周缨走到近前,未及行礼,便听他说:“这长青树乃永昌九年,述安拜入我门下时亲手所植,而今已有十七载,枝冠如盖,足可蔽日截雨。

“我不是他的座师,他是我真正收入门下的学生。

“他天资聪颖,治学刻苦,年少中进士,从崇宁县令一路做起,八年里破格提拔数次,年纪轻轻迁至刑部右侍郎,掌刑狱洗民冤。”杜悯目光随一片纷飞的树叶移动,长髯飘动,“可惜选了一条错路。”

周缨伸手揽下那片微黄的落叶,语声淡淡:“杜先生未曾走过他所选的路,又怎知他走的是错路呢?”

杜悯转头看她一眼,笑道:“看来请你回来没错。崔家那二丫头品性虽也极好,但到底娇纵,又没经过什么事,述安不大可能叫她单独来拜谒我。”

周缨微微颔首。

“朝堂风云变幻,一旦行差踏错,立刻便有能人取而代之,不出两年,朝堂上就会忘记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少年英才。”杜悯轻叹,“但他自己当明白,并非如此便可以完全隐身人后操纵朝野,此乃心术不正之举。一旦出手,旁人或许想不起有他这号人物,但熟识之人,自会怀疑是他的手笔。”

“其实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周缨似懂非懂,坦诚道,“我对他的了解,不及先生万一。”

杜悯讶然看向她。

“我只是机缘巧合下随他从南荒之地前往玉京、暂时寓居在崔家的过客,仅此而已。杜先生说的有些话,我大概能猜出一些,有些话我则半点听不明白。”

杜悯眼中有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叶尚离根,天道如此,学生背师而驰之,不也合乎情理么?”周缨摊开手,那片枯叶立即被风卷走,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失了痕迹。

“我为旁观者,不通庙堂之事。

“我只知,昨夜路过先生府外,有人久视不肯移目。”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