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盛好了菜端到餐桌上。
她不像归青,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是沈怜城,赶鸭子上架只为了讨爱人欢心。她很喜欢做饭,并视为工作之余解压的绝佳方式。
可今天,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厨艺感到忐忑不安,只因她面前这位尊神的禁欲气场实在过于强大。
归青没有坐在主人位,反而在两侧桌旁坐下。这是他和沈怜城在一起时留下的习惯,沈怜城总是喜欢在吃饭时紧挨他坐在一起,他本来不胜其烦。可现在没了打扰他的人,他竟也依旧这样坐着。
阿秋看得明白,却也没说什么,只若无其事地笑着劝归青吃饭:“少爷,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归青夹起一筷子鱼放入口中。
“不错。”鱼肉嫩滑鲜美,咸淡适中,归青点点头,见阿秋还在桌边站着,便让她一起坐下吃饭。
阿秋了解他的喜好,也贴心地迎合了他一贯的口味,不放葱和香菜,整道菜清新爽口。可归青细细品来,总觉得还是缺少了点什么。
他微蹙着眉头,想要消解掉心中异样的不适感,目光却不其然落在了月白色桌布上。像福至心灵一般,归青想到了沈怜城。
阿秋厨艺再好,终归和沈怜城不一样的。沈怜城对他,总有种亲密无间的默契。正如暑夏的凉风,来的静默又贴合适宜,却于无形中改变了一切。
沈怜城是夏日瑰丽奇幻的花,流过他这条凄冷寒怆的暗河,两者一旦相会,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暗河因此有了色彩。
正如这微不足道的口味,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被悄悄改变。人生大概是需要细微的小事做妆点的,无数日常的细节积沙成塔,才能织就出生活的图景。
只是那时的归青并不明白。
阿秋看出自家boss的心不在焉,赶紧说:“大概是我做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不如您说想吃什么,我叫人做好送来。”
“不必,这些就好。”归青舒缓了眉头,继续食不知味地用着晚餐。至于心头百转千回反复琢磨的,连他自己也没能看穿看破。
阿秋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少爷,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归青淡淡地望了她一眼,被那样一双澄若寒谭的淡绿色眼睛扫过,阿秋只觉一阵彻骨的寒凉。
“如果想问私人话题,那么你违背了员工守则,本应对你依规处理。”归青放下碗筷,话锋一转,“不过说好今天不谈工作,你可以提。”
阿秋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这才斟酌着说:“我只是想问……有没有人说过,您很多时候有些不近人情?”
她本做好了归青发怒的准备,可没想到归青神情淡然,镇定自若的说:“当面无,至于背后,自然是有的。”
骄傲自负如他,当然从不在意旁人的品评。他从来只信奉强者为尊,只要拥有足以碾压众人的实力,便只有花团锦簇的恭维了。至于所谓闲言碎语,根本难以撼动他的地位。
“我想他们都看错了。”阿秋轻轻地说。
神看世人如水中青萍,蜉蝣一瞬,世人看神如雾里看花,不辨真容。可凡人的心也如同幽静深邃的迷宫,哪怕是神也难以看得分明。她虽然比归青还要年长几岁,然而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对方都堪称完美无瑕,让她拍马难及。可唯有情这一字,强势如归青也难以挣脱。
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囿困其中,当局者迷。
阿秋柔声说:“您明明是个温暖柔和的人,对待下属虽然严肃,却从不严苛。还记得那年我刚进入公司管理层就被二爷那边的人排挤陷害,偏偏家里又出了变故。在我以为我的职场即将终结的时候,您什么都没计较,不仅帮我解决了债务,还不计前嫌,提拔我做您的助理。”
归青满不在乎地随口道:“你的能力很出众,本不该被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束缚,我帮你只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在归氏效力罢了。”
“您总是这样,对任何人的好也要披上利益的外衣,残忍得让人安心。”阿秋笑了笑,并未因他冷冰冰的话有所沮丧,“分明是一颗火热的心肠,却表现出冷酷的模样。”
“可无论如何,您为我做过的一切,曾真实地在我最绝望的时刻救我于水火,为此我心怀感激。”
汤碗空了,阿秋盛了一碗新的递给归青。她低下头轻声说:“那么沈少爷呢?我相信他才是世界上最了解您的那个人。你说您对我只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可就算是像对待我一样对他,我想他也会很开心吧?”
因为是毫无防备的枕边人,所以才会更加肆无忌惮的伤害吗?
像是用爱的糖衣包裹的毒药。
平心而论,归青是个十足十的好老板,更是个优秀的商业帝国掌权人,放眼S市也无出其右。他是事业上的帝王,却也是生活中的暴君。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归青神色一凝,旋即眸光微闪:“你铺垫了这么久,就是想给沈怜城打抱不平?”
“不。”
阿秋认真的说:“我是您的下属,没有维护旁人的需要。我这样说也并不是想为谁辩解什么,相反,我是真心实意地从您的利益出发。”
“沈先生带给您的,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
和阿秋的夜谈结束后,归青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忙碌,甚至变本加厉地加班做项目,这也让忐忑不安的公司高层松了口气。
和下属们喜闻乐见的工作机器回归不同,归青是第一次有意地逼自己投入到更多的工作中,仿佛只有通过疯狂的精力消耗,才能回避心中一直不愿回答的问题。
归青终于开始认真反思和沈怜城的关系。他对沈怜城那些不同于往常的怀念,是习惯成自然的依赖?还是他一直嗤之以鼻的爱?
而沈怜城的那句“谁也不爱”竟也难得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懑怒——沈怜城这样痴迷愚妄的人,也能居高临下,对他讲些情情爱爱的大道理么?
在弄清这个问题之前,他绝不会让沈怜城出事,对此他力排众议,压下想要并购沈氏的一众元老,也给了华风一个喘息之机。
只是华风毕竟是从内部出现了漏洞,只靠着外部力量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不欢而散后,归青仍打算和沈怜城谈谈。
与之前的对话不同,这是他第一次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沈怜城推心置腹地聊聊他们的未来。
他赶在来到华风,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华风的员工告诉他老板去了谭舟的公司。
又是谭舟。
平心而论,归青与谭家的交情并不算坏,可自从谭家长子隐退不再过问家族事务后,归氏与谭氏的关系便急转直下,一路走向了水火不容。
而这一切的一切,谭舟可称得上“居功至伟”。对于谭家这位凭空杀出来的继承人,归青并无好感,尤其是他和沈怜城的事,谭舟一直在推波助澜。
归青赶到文华集团时,果然遇见了正与谭舟相谈甚欢的沈怜城。
见到归青这位不速之客,沈怜城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时至今日,归青仍不愿放下自己高贵的身段,认清他们已经一拍两散的事实。
就因为自己主动甩了他吗?
归青也不在意谭舟是否在场,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和他有太多交集。”
谭舟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场爱人反目的大戏。
沈怜城却并不想满足他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谭总,我和这个人还有些话要说,能否回避一下?”
“好吧,”谭舟一脸遗憾的模样,恋恋不舍地离开会客厅。
归青看也不看谭舟一眼,继续说:“谭舟动机不纯,谭家之前的变故很有可能是他一手造成,你不要轻易相信。”
沈怜城嗤笑。
“这又与我何干?在商言商,只要他有他我感兴趣的筹码,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合作?”
“既然你选择商业合作,为什么不选择我?”归青不解,“论商业能力,没人比得上归氏。”
他的话语顿了顿,难得软了语气:“小城,只有跟着我,华风才有出路。”
沈怜城望着归青矜傲如天神的脸,这曾是令他啃心蚀骨,至死不忘的俊美容颜,可两人分崩离析后,只觉得残酷而陌生。
令人感到面目可憎。
沈怜城大声说:“谭舟当然比不得你,毕竟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戏弄我,看我像一条丧家之犬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很开心。归大总裁,我说的对吗?”
归青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沈怜城怒极反笑,反唇相讥,“为什么隐瞒身份?为什么骗我?把我像傻子一样戏弄的团团转,很有趣?是不是你们豪门世家的子弟,都只会把人当作下贱的玩物?”
沈怜城一双桃花眼瞪得通红,像着了两团凄艳的火:“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这样对我?”
归青想要分辩,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怜城说得不错,他的确一直在骗他。
他无话可说。
这番情景落在沈怜城眼里,不过是徒增悲凉:“归青,你的解释可笑又廉价。”
说完,他拍拍手,谭舟施施然走了进来。
沈怜城按捺胸口的起伏,尽量沉静地说:“谭总,这是你的公司,我本不该多事。可为了我们的合作能顺利开展下去,我不想在这里还能见到他。”
谭舟右手按在胸前,微笑着说:“遵命,我的小少爷。”
归青再次看了看不为所动的沈怜城一眼,拂袖而去。
沈怜城冷冷地望着归青离开的方向,浑身颤抖,抿唇不语。
“归总慢走,我送送你。”感受到沈怜城的目光,谭舟笑眯眯地凑到归青耳边,饶有兴味地说:“今天这出戏,唱的可还算满意?”
他的声音婉转顿挫,倒真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的错觉。
归青冷声说:“你故意让下属放行,就为了等我来?”
只有他亲自在废墟上添一把火,才能激沈怜城走到他的对立面,下定决心和谭家合作。
谭舟笑得更温柔了:“当然!归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我怎么敢让手下拦着你呢?”
归青面上依旧古井不波,看不出表情,就连谭舟也不禁佩服他如此冷淡的心性。
谭舟继续笑吟吟地说:“沈怜城实在是个妙人,性情刚烈倔强,偏偏又生了一副艳丽皮囊,我见犹怜,就算是圣人也很难不动心……你说是吗,归家的大少爷?”
他撑在归青身旁的扶手上,意有所指地勾起唇角:“这么销魂的滋味,我也想尝一尝。”
归青脸色终于一变。
“你敢碰他,我会让你在S市变成一条人人喊打的狗。你哥哥斗不过我,你也不能。”
谭舟笑眼弯弯,漆黑的瞳仁里却爆发出森森恶寒:“那就拭目以待。”
归青回到家,直接推了晚间的会。期间阿秋给他打了许多电话,他干脆手机关机,眼不见为静。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因为沈怜城,他抛下了工作,放弃了他的习惯,和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
谭舟有一点说得对,沈怜城实在有种奇妙的魔力,哪怕在他们分手的第二个月,也依旧能感受到持久不息的副作用。
如果说宋子安隐而不发的暧昧只是潜在的威胁,那么谭舟如此不加掩饰的垂涎,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他觉得他并不那么在意沈怜城,可他仍感到一阵无名之火在心中涌动发酵,搅得他心神不宁。
——沈怜城是属于他的,就像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从未有过半分质疑。
可如近,沈怜城从他的刻板印象里跃然跳脱出来,成了一个骨血丰满的、立体的人。
他所一直秉承的,正在被悄然打破。
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太阳褪去了白天的浮躁,云彩渐渐镀上一层绚烂金辉。归青注意到阳台角落放置的矮几下有一道耀眼的闪光,若不是他突发奇想来阳台,根本不会发现。
他移开茶几拿起来,才看清原来是一枚戒指。戒指是荆棘玫瑰的形状,镶嵌的艳彩粉钻价值非凡,高调又华丽的款式,一看就是沈怜城的风格。
恍然大悟般地,归青明白了。
他记得的,那些他自以为无关痛痒的日常碎片,原来他都记得。
正是这样缱倦的夕阳下,沈怜城曾眼含着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