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城走在灰暗的山路上。
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灰暗的浓云,烈烈山风刀剐样吹在他身上,想要从他身上夺走他拥有的一切。
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裹紧自己的衣服,艰难地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到连他也支撑不住的时候,沈怜城终于看到,在道路的尽头,山巅之上,站着一个清冷的身影,淡色头发淡色眼睛,那是归青。
沈怜城狂喜之余,颠三倒四地奔过去,像绝望中遇见的唯一一根稻草,拼尽全力也要抓在手中。
他死死扑进归青怀里,如离巢倦鸟,迫不及待想得到什么可以栖居的归宿。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话音未落,他的轻声细语突兀地卡在喉间。沈怜城突然觉得胸口剧痛,原来是归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手中的刀重重扎进他心脏里。
沈怜城霍然惊醒,双手下意识地抓向虚空,然而下一秒他的左手就被人按住,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动,一动就跑针了。”
沈怜城的意识渐渐回笼,消毒水的刺激气味涌入鼻腔,他大喘几口气,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
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宋子安就坐在他旁边。他还穿着晚宴时的西装,只是原本挺阔的外套现在凌乱不堪,衬衫袖口上沾满了血渍。对上沈怜城暗淡憔悴的眼睛,宋子安激动地哽咽了:
“哥哥……”
沈怜城茫然了半响,方才意识到这尚是人世的景象。
于是铺面而来的,是比死亡还要让人惊惧的绝望。
宋子安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汩汩跳动的鲜活温度渐渐传递给沈怜城,让他一颗苍白的心也试图再一次运转。他感受到那其中汹涌澎湃的情感,沈怜城听到宋子安颤抖着说:“千万不要再做傻事……”
沈怜城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酒会来到这的。他哑着嗓子说:“我……”
还没等他问出口,季阳就小旋风一样风风火火地刮进来。
那天他大大咧咧地把归青的事都抖落出来,激得本就身体不佳的沈怜城直接呕血,随后就晕了过去。这一突发状况将在场的两人吓得手足无措,宋子安赶紧背着沈怜城送到医院。
他们惴惴不安地在急诊室等待许久,医生才出来告诉他们说,沈怜城的胃病一直很严重,晚上拼命地喝酒引发了急性胃出血,如果再耽搁一会,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这可把季阳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沈怜城也不会这样。
“城哥,你他妈吓死我了,”季阳哭丧着脸,想摸出根烟放在嘴里,又顾及到这是病房,只好又塞回兜里,“谁能想到你好好的突然吐血,跟武侠小说似的,走火入魔也不带你这样的啊。”
沈怜城知道他在自责,可这事说起来并不能怪季阳,于是他冲着他宽慰地笑了笑。
季阳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笑脸,全然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像一碰就会破裂的泡沫,他痛心之余,难免想起始作俑者归青。
他的混蛋脾气上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大人物,直接毫不客气地开喷:“这都要怪归青那个王八蛋,仗着家里有钱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我早就说你该离他远点……不过谁能想到他这么缺德?骗你不说还要霸着沈家的股份……”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替好哥们出头,没看到沈怜城更加惨淡隐忍的表情。
一旁的宋子安突然打断他说:“阳哥,麻烦你叫一下护士,城哥该换吊瓶了。”
宋子安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季阳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我这就去问,城哥,你好好休息。”
走出去后,季阳后知后觉地才品出几分意思。沈怜城晕倒的时候,宋子安的表情阴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慌乱,眼睛通红,几乎快要发狂。要是沈怜城真有个三长两短,季阳毫不怀疑,宋子安会直接丧失理智。他抓抓头,有些怀疑地自言自语:
“怎么我身边的人都有点疯?”
宋子安望着季阳离去的身影,脑海中,季阳埋怨归青的话还在回响。他克制住眼中的冰冷与恼恨,神情温顺地帮沈怜城盖上被子。
毕竟,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愿让沈怜城受到伤害。
房间里再度恢复了宁静。沈怜城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回到公司中去。可脑中仿佛有一团乱线,理不出半点思绪。遥远过往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日常琐碎,都是归青。
归青的脸永远都是平静的,理智的,这让沈怜城不由得想,他在做出收购华风的决意时,是不是也是这样运筹帷幄,冰冷果决,将自己玩弄在股掌之中。
沈怜城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总有一天会打动他的心。
可他错了,错的彻彻底底。他捂不热归青,就像他这双属于红尘俗世的手,永远无法触碰一个冰冷的,与世隔绝的灵魂,他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所有的爱意和尊严,最终却在这场爱情里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他的爱太过激烈狂热,那朵玫瑰钉在他心脏上,耗干了心血,夺取了灵魂,于是很快便烧完了自己,只剩下惨淡而丑陋的火烬。
他执着了这么多年,最后只得到一个自伤自怜的笑话。
沈怜城睁眼,目之所及仍然是不着任何杂色的雪白,纯洁而凄怆,提醒着他,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污秽的失败者。
他终于承认自己的败局。
而宋子安还在看着他。
沈怜城抿抿唇,突然觉得有些口渴。还没等他要水,宋子安就拿了支沾水的棉签,轻轻地涂抹在他唇上。
“医生说术后暂时不能进食,也不能喝水哥哥再忍一下。”
从来没人对沈怜城这么体贴。宋子安从他醒来时就一直和他手掌相扣,他的手很温暖,缓解了他的冰冷。沈怜城难得局促,他有些不自在地笑着问:
“你在这坐了一夜?”
宋子安点点头,却并没放开攥着他的手。
沈怜城以为他被自己吓坏了,也只得由着他握着,说:“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也没提前告诉我?”
宋子安这次回国,除了宋清辉,连家里人也不知道。
“……觉得该回,就回了。”
宋子安低下头:“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早些回国,回到沈怜城身边,或许他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他眼中的笃定让沈怜城心头一跳,他现在无力抵抗火炙的目光,只好避开那眼神。
宋子安告诉他安心在医院养病,华风那边的事他通知了宋清辉,她会在这期间支持他,有宋清辉的交涉,华风短时间内还不会被收购。
沈怜城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他的心一直在飘,在空虚的风里流浪。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病房里有面显示屏,给卧床的病人解闷。除了每晚七点雷打不动,播放新闻联播外,大多时候都会播放古早苦情剧。
沈怜城不喜欢看这样的的桥段,他吃得苦头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和虚拟人物抱团取暖。他百无聊赖,随手乱按,就播到了归青的节目。
归青实在是个红人,就算他竭尽全力逃避,也总要强迫他面对。大概人越是抗拒,越是会抵达自己悲情的宿命。
沈怜城就像四面楚歌的末路将军,在狭关索道上抵死挣扎,大军四面八方而来,气势汹汹,试图将他斩于马下。
而他的爱人……他的爱人亲手将他推进尸山血海里。
逃不过一死以谢天下。
宋子安看不过去,说:“哥哥,我去关上吧。”
“不,”沈怜城定定地望着屏幕里的俊美面孔,说,“我要看。”
他要把这个男人反复烙印在心上,反复搅动伤口直到脱敏,这样自己才能再无留恋地离开他。
离开让自己耽溺至今的透明泥淖。
他们沉默地看完一整场节目,刚跳出演职人员的字幕,宋子安就迫不及待地关掉了。
沈怜城也觉得气闷,他想了想,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今天天气极好,又是一个灼热的盛夏,他第一次去找归青时,也是这么好的光景。他打听到归青的剧组在城郊取景,骑上摩托就不管不顾地去了。
归青看见了他,没什么反应,他却很开心,嘴咧出幸福的弧度,露出八颗牙齿。沈怜城站在一面爬满了蔷薇藤的墙下,穿着白衬衫,向归青招手。那时他还有很多希望和很多未来。
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宋子安有些紧张他的身体:“医生嘱咐过要好好静养的,过几天我再陪你去好不好?”
“没关系,好久没有下过床了,散散步而已。”沈怜城执意要去,宋子安也只好带上吊瓶跟上。
医院后面是一片草坪,鹅卵石路细如羊肠,弯弯曲曲探进丛里。
午间的太阳还十分热辣,将沈怜城纸样青白的脸照的泛起粉红,反倒唤起一点身上的活气。
宋子安见沈怜城唇色暗淡,脸上留下汗来,有些后悔没有打伞。他有些埋怨地说:
“这条路太长了。”
沈怜城遥遥望着不知道将要通向哪里的小径,路总是有尽头的,总有回旋的余地,可命运没有。
他跟着错误的方向走出太远太远,以至于封死了所有退路,再难回还。
“是啊,”沈怜城凄然一笑,“实在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