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青走后,沈怜城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他站在门口,面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愣神。
他像漂泊在黑暗长河的小船,一时间失去了航行的意义。
他想放肆地奔到街上狂吼,想伏在什么人的怀里痛哭,想无所顾忌地撕碎一切,可最终他只是惶然地站在这里,沉默着被无休止的痛苦蚕食瓜分。
他很久没有碰过烟了,今天却突然想点上一支。
久不抽烟,家里连只打火机也找不到,沈怜城只得翻出一盒从前心血来潮收藏的火柴,他手微微发抖,打了许多次才擦着了火。
黑暗中,火柴枯瘦干瘪的身躯划过一道黯淡的红光,然后转瞬即逝。
就像他匮乏的爱情。
不管他心中充满了多少委屈和心酸,归青和叶亦泽的绯闻却像生了翅膀一样愈演愈烈。
归青对于这次的传言依旧没什么表示,叶亦泽却经常在他的微博评论区下互动,暗戳戳想把传闻坐实。他的用词亲昵又腻歪,让每天蹲守在微博等待发糖的粉丝们敲锣打鼓,每天都像过年。
去你妈的,沈怜城只想对他说,去你妈的,你这个卑鄙的后来者,一个爱情小偷。
可他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归青不会护着他,只会护着叶亦泽,他的锱铢必较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悲可笑。
更何况,在归青心中,谁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后来者?
自从和归青吵架后,他每天心思恹恹,除了去公司就是闭门谢客,被一众酒肉朋友知道了,便撺掇他参加泳池派对。
沈怜城有些犹豫。派对的主人李霖是个左拥右抱的花花大少,他一向看不惯这种浪子行径,实在不愿意参加。
“知道你洁身自好,不喜欢莺莺燕燕,”李霖猜到他心中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叫的都是经常一起玩的熟人朋友,他们嗷嗷待哺,就等着见你沈大少呢。”
“你的语文是跟阳子学的吧。”沈怜城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倒是答应了邀约。
可来到这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被这狗东西诳了。李霖喊来的客人不仅有他们共同的老友,还有本地的富二代、小有名气的网红,以及十八线小明星,男男女女,活像新时代酒池肉林。
不知道是通过谁的邀请,阿英竟然也来了。他虽然看到了沈怜城,但只是远远望着他,没有上前。
李霖躺在户外躺椅上,悠闲地对沈怜城说:“城哥,你就是太要强太骄傲了,把格局打开,大好人生等着你挥霍呢,多看帅哥美女,有助于延年益寿。”
他随手一指:“你看那个小孩怎么样?虽然比不上归青,也是娱乐圈能排的上号的颜值。”
沈怜城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是某位最近有些曝光的偶像明星。
“没兴趣。”沈怜城太阳镜一带,眼不见为净。
“你情我愿的怕什么?你为色,他们为利,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李霖说,“你要是不好这口,那个怎么样?三千万粉丝的网红,正削尖了脑袋想进娱乐圈。”
沈怜城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虽然面孔各异,却无一不带着功利的神态,奇货可居,琳琅满目,像商品一样待价而沽;而他处在食物链上游,颇有一掷千金的财主气魄。
只可惜沈怜城受沈睿影响,从小就对这种事深恶痛绝。他既不想物化别人,也不想物化自己。
沈怜城顺手照李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你他大爷的骗我来这,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再这么没正形爷可走了。”
李霖赶紧告饶。
“别呀,城哥,看看你的外形和气质,不认识的人都觉得你比谁玩的都花,谁能想到你居然是个大情种?”
李霖劝道,“花花世界不必当真,人生苦短,不及时行乐怎么对得起年轻时的自己呢?”
他哈哈一笑,搂过自己的新女友,“叭”地在她的圆脸蛋上亲了一口。
沈怜城一副没眼看的表情,不想当电灯泡,于是赶紧走开。他看似若无其事,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苦笑。
李霖的所作所为在这个利欲熏心的圈子里实在司空见惯,沈怜城再正常不过的自持,反倒成了异类。
无论如何,就算生活再怎样污浊,他却还是抱有赤诚美好的想象,期待自己可以得到永恒唯一的爱情。
得到神明的垂青。
李霖别墅的后院一直是他家人在打理。他的母亲十分喜欢花艺,庭院里摆满了精心设计的造型花卉,典雅而庄重,只可惜李霖是个暴发户土豪审美,经常在花园上开些香艳派对,宛如焚琴煮鹤,破坏了这份静谧美感。
沈怜城注意到泳池附近摆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亭亭的花茎,冷静地站立着,绽放出月光一样皎白冰冷的花朵,对周围的浮华充耳不闻。
莫名的,沈怜城有些心悸,于是他凑近,认真端详起来。
他刚端起酒杯,就有侍者机灵地替他斟满。暗红的酒泽,如一汪凝滞的血泊,看着看着,便不由得杯弓蛇影,仿佛真的有什么不可追忆的往事死在里面。
沈怜城看着其中倒映的、自己的惨淡面孔逐渐荡漾扭曲,渐渐与那张令他魂牵梦萦,且痛且喜的脸重合。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锥心样刺穿他的残梦,映出他不能提,不可说的卑微与痛楚。
沈怜城手指微颤,心中酸胀难安,几乎端不动杯子。刚巧一对嬉笑打闹的男女擦身而过,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的酒杯。杯中酒全溅在白色花瓣上,虽然脏污了纯净的花朵,却绝不有损它的凛冽。
这可不就是云泥有别么?
沈怜城自嘲一笑,他快步上前,不顾众人或惊呼或叫好,仰面一头栽进游泳池里。池水澄明而柔软,将他环抱在怀里,就像一场残酷而迫真的幻境。
这时他才悲哀地发现,就算是梦境,他也只想漂泊在自己编织的爱的温柔乡里,惟愿长醉不复醒。
他伏在水下,直到氧气耗尽,才甩甩头发上岸。
李霖心有余悸地说:“刚才你的架势吓我一跳,要不是知道你会游泳,我还以为你要跳河呢。”
“滚一边去,”沈怜城将毛巾扔到他身上,他将黑发捋成背头背到脑后,露出锋锐的眉眼,“能不能盼我点好。”
他刚擦干头发,就接到了助理给他打的电话,叫他回公司签合同。沈怜城正愁找不到理由走人,这下好像瞌睡等来了枕头,他赶紧换上衣服离开,走之前还不忘招呼李霖:
“改天请你去酒吧玩。”
沈怜城走后,李霖提起的那个网红就走过来,有些埋怨地说:“李少,不是说好了把沈少引荐给我,怎么这么快就放他走了?”
没钓到沈怜城这条大鱼,他岂不是白来一趟?
李霖打量他一眼,嗤笑说:“你看他的样子,谁能近身?别妄想了,他对那个人的执着,可不是你能理解的。”
沈怜城之前打算投资的项目有些眉目,他要去星艺交涉,如果洽谈愉快,今天就能敲定合同。
工作未尝不是麻痹自己的绝佳方式,沈怜城最近狂揽各项公司事物,一跃成为比手下员工还努力的拼命三郎。他不敢停,因为他怕自己一旦停下,堆叠了无数次的心理防线就会全线崩溃。
星艺作为联合甲方,对这次合作非常重视。出于对沈怜城身份的尊重,有关负责人一早就带着手下在门口迎接。
沈怜城被星艺高层簇拥着,一路有说有笑来到电梯前。他按动电梯门,不期然看到了轿厢里的归青。
今天归青随意地束了一个慵懒的低马尾,亚麻色头发在富丽堂皇的装饰下闪耀着金辉,叶亦泽像他的卫星紧紧跟在他身旁,如同护卫队簇拥着君主。
在场的都是熟人,彼此客套几句就陆陆续续登上电梯,一下子显得电梯逼仄而拥挤。
沈怜城站在最后,迟迟不愿上去。虽然电梯里还有宽绰的空间,他却仍然觉得里面无比沉重滞闷,仿佛下一秒就要面临超载的困窘尴尬。
他只得削掉一点自己身上的骄傲和尊严,把自己变得像张薄如蝉翼的纸。他割开面前的焦灼,低着头,从他们之间默不作声地挤过去。
“晚上好啊,归先生。”
他干干巴巴地打招呼。
归青神情冷漠地没有表示,叶亦泽倒笑着对他问好。
望着一张他最讨厌的虚伪至极的笑脸,沈怜城有些反胃。他站在最边缘,归青没有回头,也不打算站在他身边,叶亦泽依旧拱卫着归青,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无形隔膜,岿然不可接近。
沈怜城不知道归青还生不生他的气,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自己。他不敢吭声,捂好自己心上的创伤,打了个招呼就自觉地沉默。
在场的其他高层感受到气氛的黏着,于是星艺的执行总裁十分机灵地打起圆场:
“沈总认识归青?”
沈怜城还没开口,叶亦泽已经抢着发话了。
“赵总这就不知道了吧,沈少爷可是我们蕴川的影迷呢。”他掬着笑,不怀好意地说。
归青冷冷地瞥了叶亦泽一眼,没有说话。
“那可真是有缘分,日后咱们可要强强联合,多多合作啊。”赵总哈哈一笑,有些好奇地问叶亦泽,“你们二位今天没有通告?”
叶亦泽不无得意和炫耀地回答:“我和蕴川约好了,去定制参加晚宴穿的服装,还要一起吃个晚饭。”
他眨眨眼睛,故意对着沈怜城所在的方向说,“我们会很小心,不被狗仔拍到。”
“哦——”赵总拉长了声音,露出十分暧昧的笑容。
虽然大环境下对同性之间的恋情含糊其辞,可随着社会进步,接受度也越来越高。在娱乐圈,谁喜欢男人,谁背后有什么金主,这都再正常不过,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叶亦泽空降星艺,还给公司带来了不少收益,赵总从前靠营销起家,当然对炒作乐见其成。
想到这,他笑容更加亲切了:
“我看归青和亦泽般配的很呐,沈总,您说是不是?”
沈怜城的心脏像被一双大手拖住,疯狂地下坠,直到离开身体的掌控。
“呵呵。”他绷着脸,勉强挤出一丝干涩的气音。沈怜城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像赤脚踩在玻璃渣上一样,焦躁地挪动着脚步。
他自我安慰地想,刚才的心痛,或许只是电梯运行带来的惯性。
电梯沉默不语,上到二十九楼,突然红灯闪烁,发出一阵尖锐叫声,惊了众人一跳。
只见电梯突然极速下落,像失去了曳引系统的牵制,正在飞速向下滑行。如果持续下去,巨大的撞击只会让他们变成一摊惨烈的肉酱。
就在所有人都濒临绝望的时候,电梯直直坠到八层,忽地戛然而止,轿厢“哐”地一声,重重一顿,引得众人又是连声惊叫。电梯虽然已经停止运行,可灯还是黑的,有人狂摁按钮,却并不能打开死死闭上的门。
因为童年的不愉快经历,沈怜城一直有些怕黑。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生命的威胁,令他险些晕倒。
黑暗里,沈怜城不知道被谁狠狠踩了一脚,直接推搡到电梯角落,他后背震得发麻,第一反应却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归青。
他可以出事,但归青不能!
沈怜城怕归青真的有什么不良反应,赶紧沿着厢壁慢慢寻找着他的身影。惶急之中,他连手电筒也忘了打开。
沈怜城心脏狂跳到阵阵刺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向大脑奔涌,令他有些头昏目眩。极度紧张下,他的胃又在翻江倒海地痉挛。他狂乱地摸索着,冷不防手上一阵锥心的痛,沈怜城下意识地缩回手。他咬着牙,还是边试探边呼唤着:
“蕴川?蕴川?”
“蕴……”
在大家渐渐骚乱起来时,电梯又骤然亮起,沈怜城浸着冷汗的脸孔瞬间变得雪白。
原来归青就站在他的前面,面对着他,保持着搂抱的姿势,保护着叶亦泽。
叶亦泽缩在他的胸前,看起来安然无恙。他突然大哭起来,死死搂住归青的胳膊,抽泣着说:“蕴川,我好害怕……”
他眼泪汪汪地哽咽着:“我心脏有些不舒服……”
归青看了丧魂失魄的沈怜城一眼,放下自己伸出去的手。他低下头,轻声安慰着说:“没事了,大家不要怕。”
这样温和,稳定而冷静的语气,从来都不曾属于沈怜城片刻。
就在这时,电梯嗡鸣几声,终于赦免似的敞开了。
一伙人吓得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自己老成持重的精英身份,个个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