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姜杉状态不对,林惜予少见地没在姜杉面前委屈,只是忽然沉静下来,踮起脚来擦了擦姜杉脸上的血污。
“姜杉,我只信你。再多的人,我都只信你一人。”
也不知听没听见,姜杉渐渐垂了眼皮,林惜予接住她,清瘦的身形几乎可以摸到骨头。
窗外,小镇里的叫卖声不大不小,刚刚好令享受者惬意喜静者不闻。林惜予接住姜杉,很久都没有动。屋内的安静似乎也刻意为她停留,包裹住姜杉身上的血腥气,隔绝了外界的熙熙攘攘。
鬼使神差地,林惜予剥下了姜杉左肩的半截衣衫。
大大小小的青紫之间,左肩上那颗黑痣分毫不差地待在郁椿印象中的位置,连姜杉在大一时出车祸因为擦伤而毁去的那一小处凹陷,也一模一样。
一颗位置相同、大小相同、颜色相同、形状相同、缺口相同的黑痣。
她是姜杉吗?
姜杉到底是谁?
谁是真的姜杉?
谁又是真的我?
“包子!新鲜出屉的肉包子哦!”
“老张!来一屉啊!”
外界的嘈杂骤然汹涌而至,林惜予浑身颤了颤,猛然清醒过来。她将姜杉抱到床上让她躺好,压住自己还在发颤的手,手心沁出的汗水濡湿了衣袖,小小的汗渍那么刺眼。
林惜予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修炼。
她要修炼。
一定要修炼。
就像师父说的那样,自己强大了,才不会成为他人累赘。
才不会明明知道有人作恶,她却除了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陷阱却无可奈何。
林惜予看了看已经沉睡的姜杉,为她掐了个净衣诀,传讯给小师兄请他来接师姐,很快收拾好行囊离开了云五镇。
待出了云天宗的地界,便是成片成片的绵延山海,即便御空而行,林惜予也依然看不见山海尽头。
若没有引路石,她怕是走百年也走不出去。
约摸下午三时开始,袖中传讯符便一张接一张雪花一般地出现,毁又毁不掉,扔又不好扔。
这符不要钱的吗!
谢子书这个疯子!
阿西!
林惜予忍无可忍:“谢子书!再逼逼就滚去栖霞谷养鱼!”
世界安静了。
林惜予把那一把符纸扔进储物袋,加快了速度前往辰、良两域交界处。
“李仆苏!你要死也把小姐的钗子留下再死!”
“苏苏,苏苏,别往前了,别往前了,真的踏进辰域你会死的苏苏……”
回绪不知道苏苏怎么就越过了第一层结界,但他知道那上巳山内凶兽猛虎数不胜数,一旦苏苏越过了最后一层防护,必定有去无回。
李仆苏哭得厉害,本就破烂的衣服早已经被人撕扯得不成样子,才抹去眼前泪水,那泪水便又汹涌而来,她望着红了眼眶的回绪不住地摇头,一步一步地任凭那上巳山的阴影将自己吞没。
死吧。
至少死在上巳山里,不会有人再借着搜身的由头扒光她的衣。
“那个男孩子很担心你诶。”
仆苏惊吓得浑身一颤,紧紧攥着自己胸前的衣布抖着回身看。
林惜予坐在高高的树枝之上轻晃双腿,一袭青色罗衣在这幽暗林中独成一抹亮色,正正好的阳光透过密林缝隙在林惜予身上落下斑驳,李仆苏甚至可以看到她面上小小的绒毛。
“仙子……”
“对啊,我就是仙子。”
林惜予一跃而下,带起簌簌风声。
李仆苏看呆了,握着衣布的手一松,那破布便立刻就要脱落。惊得仆苏回过神来慌乱遮掩自己,却不等她有所动作,一件锦绣貂裘便裹住了自己。
暖意袭来,仆苏才惊觉方才寒凉。
“寒冬的天气,山里更冷,别冻感冒了。”
不知道是不是李仆苏的错觉,方才还宽大的貂裘已经如同为自己量身定做一般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那个男孩子很担心你,你为什么不求他,反要进山呢?”
仆苏垂下头:“求了这一次,然后呢。”
林惜予布了个阵,将她和这个孩子护起来,心中不断庆幸幸好已然挨着良域无甚凶兽,否则她一个炼气初期的小弟子还怎么装这波逼。
仆苏并未察觉,只是心情低落:“次次求,日日求,即便回大人愿意护着我,也会为此毁了自己。仙子,求您救救我们,救救小姐……”
面前瘦小的孩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就着石头连连磕头,小孩子细嫩的皮肤很快见了血。
林惜予弯腰捏着仆苏的下巴仰起她的脸不让她磕:“你叫什么名字?”
仆苏的小脸脏兮兮的,一双桃花眼却水汪汪的格外惹人怜惜:“仆苏,李仆苏。仆人的仆,苏州的苏……”
“我为你改个字,可好?”
仆苏望向她,那双明眸里透出的美丽是那样惊艳,令她看得痴痴,一辈子也再难忘却。
“朴心如古木,守拙见天真。便改‘仆’为‘朴’吧,这样的好名字,才配得起你。”
“仆……朴苏谢谢仙子!”
“诶。”林惜予再次抬起她的脸不让她磕头,“现在再来告诉本仙子,为什么你家小姐污你偷钗,你却第一时间跪下来求我救她。你、你家小姐和‘她们’都是谁呢?”
“炀安郡郡守李叔孝……”
“林惜予!”
朴苏吓得一颤,立刻住了嘴。林惜予蹙眉,摸了摸朴苏的脸以示安抚。
方无恙来得急,直直冲过来差点没刹住,歪歪斜斜了好几步才借着树干站稳:“出了辰域不可使用灵力,你……”
朴苏身量小,方无恙冲到林惜予面前,才发现她脚边还跪了个小妹妹,霎时住了嘴,却又忍不住惊道:“你,你还没出辰域就欺压平常人家。她可不是谢子书,经不起你的爆锤,林惜予,你,你要冷静……”
“她经不起,你经得起。”
林惜予微笑,抬剑就要打架。
身后孩子弱弱唤她:“仙子……”
十五回鞘。
“方无恙,这之后都不关你的事。我知道谢子书的符纸都是你给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我回信确认我的方位。我既回你,就是告诉你我连出辰域都不打算说,更不要说其他具体的事情了。”
方无恙沉默很久,才终于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来。”
“知道才更要来。”
方无恙拱手:“域外遥远不知归期,我不想你和陆行原他们一样,此去再无踪迹。”
眼前方无恙不急不躁,语气也算不上恳切,莫名令林惜予想到初见他时的样子。
“可以下山的大好机会,谢子书不跟过来吗?”
方无恙摇摇头:“遇师兄带姜师姐闭关了,谢子书说,云木峰不能没人在。”
姜杉。
林惜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牵起苏苏往山外走,苏苏瑟缩了一下,她牵紧苏苏的手:“别怕,他们看不见你。”
方无恙拦了拦林惜予:“秋眠……”
“如果是秋眠,她不会像我这样犹疑半个时辰,她会直接出手救下苏苏。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什么命路不命路,说不定我现在选择帮她们才是真正的命路。”
“如果真只是良域人士,我不会拦你。可问题是,这个小妹妹能进来辰域,是她手臂上那两道符。不是筑基以上符修,做不到。”
苏苏立刻就想跪下,林惜予拉住她,没有撩开才裹紧的貂裘检查她的手臂,只是低头看她的眼睛:“是不是这个给你画符的人,让你一定一定,要往上巳山跑?”
苏苏点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啜泣着道:“仙子,求您救救我们,救救小姐。仆苏无以为报,但愿为奴为婢,侍奉仙子终生。”
林惜予蹲下,为她擦了擦眼泪:“是朴苏,李朴苏。”
被困的小姐,危险的“我们”,衣不蔽体的李朴苏。
林惜予不是十三岁的孩子,或者说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人心险恶。
其实良域边陲本是无垠海,三十年前一场地震填平了海,生出了山,致使沧海成巍峨,尸骨填深渊。上巳山最初没有名字,不知是不是地震中死在山底的冤魂太多,整座山常年阴气缭绕、诡兽低吟,令人胆寒魂惧。
三十年前的炀安郡郡守不知以何方式请到了宗门之人向这鬼山作了第一次祭拜,果然消散不少阴气,蓬草县百姓本也不愿离乡离亲,便就此重新安定生活了下来。
【“正巧春三月呢。上巳上巳,袚褉去灾、祛邪取吉。文大人,就叫它上巳山吧。这样好的寓意,才配得上蓬草县百姓对此地的不离不弃啊。”】
郡守垂垂老矣,身旁女子却正是意气风发,待到为安法阵完全落下,她才向郡守拱手:【“法阵会在三日后以最为安全的形式出现,我就不等了。文大人,欠你的,我自此还清。”】
还清了,你与凡尘再无瓜葛,就可以安心修炼了。
郡守在上巳山前一直待到昏黄日暮,才对着始终守在一旁的知县道:【“明日写好表折,将上巳山,登记入册吧。”】
“哎!正是这奇女子与文大人的缘分未尽!才有那上巳山一朝困于阵中,终不得残害世人!那,这奇女子究竟与文大人有何纠葛缘分,又为何在此次别离时如此绝情,不见半分昔日故人再别时的不舍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案上醒木一拍,底下便热热闹闹讨论起来。
一群情绪激动的男男女女中,林惜予显得格外突兀。
她,忍了很久了。
握紧了拳头,林惜予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方,无,恙,你听够了吗。”
地震,鬼山,年迈郡守,年轻女子……
方无恙摇摇头,那小妹妹手臂上隐藏着的地址明晃晃指向茶馆,然而在茶馆内待了半个时辰,除了听了两遍与那小妹妹毫不相干的故事,似乎也再没有其他什么更清楚的线索。
“要不我们再听……”
林惜予“唰”地站起身。
尽管这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茶馆内还是照常地喧闹。方无恙却终于从自己的头脑风暴中醒过神来。
林惜予看起来,神色不太好。
“二位,我家先生请二位楼上小聚。”
一位妙龄少女,葱绿彩绣的长裙,极易显得艳俗的款式却被她穿得美雅,双手交叠于腹部,分明是恭敬的动作,姿态却不卑不亢。
林惜予和方无恙对视一眼,终于来了!方无恙立刻收了桌上吃食:“走吧。”
少女引起了不少注目,茶馆安静了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像蜜蜂嗡鸣,反而更令林惜予觉得刺耳。
三层唯一的雅间,兰涯已等候多时。
林惜予对于阵道不甚了解,却也在书上读到过大默阵和小默阵。大默阵顺势而为,以地形铸空间,通过空间的分离实现内外隔绝;小默阵以灵力铸形,凭借灵气的密布实现内外隔绝。
关卡二的五行阵中,陆行原他们合力铸造的,就是一个最为简单粗糙的小默阵。
而现在……
林惜予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同时也踏入了另一个空间。
大默阵。
非筑基以上不可成。
林惜予默默握紧了方无恙的手,时机不对,立马用她在储物袋中搜罗出来的遁形戒指逃命。
方无恙以为她害怕:“别怕。”
“你……”
“对啊,小林姑娘,不必害怕。我空有道法而不能伤人,也就只能布些小小的阵法以求自保而已。”
林惜予没有松开方无恙的手,目光看向兰涯:“所以你引我们来,替你杀人。”
兰涯一愣,狭长凤眸微眯,笑意温和却不达眼底:“小朋友,太聪慧可不好。”
“杀人?!”方无恙反应过来,立刻就要对面前的儒雅美男拔剑相向,右手紧紧握住腰身剑鞘。
“嗯。”兰涯并不惧怕这个正义少年的剑式,只是紧接着补充,“太愚笨了也不好。”
“既然我们两个都不符合先生心意,那么就此告辞。”
“愚笨”二字听得林惜予直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