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的教室总是很热。

九月中旬的阳光柔和中带些单薄，成簇打在靠窗少年的桌面上，在袖口处蹭下一层暖融的阴影，显得他整个人温柔却难以接近。

他单手撑脸，指尖绕起耳侧的耳机线，另一只手握着一根原木色铅笔，正漫不经心地勾勒什么。

手边的草稿纸是新的一页，顺着他笔尖的走向，纸面上渐渐呈现出建筑物的轮廓，只是线条惊悚，色调阴沉，隐约给人一种近乎厄运的预感。勾好最后一笔，他擦掉橡皮屑，微微偏头，抬眸瞥向窗外。

这个时间是大课间接连学年统一的活动课，没老师管，自由度很高。

在附中的生态里，这节课算是压抑的青春期中不可多得的宣泄口，有情况的必定早跑到无人之地腻歪，没情况的也纷纷孔雀开屏，把手上的篮球当作绣球用力砸向篮筐。

用短暂快乐支撑疲惫的身体，很有监狱里犯人集体放风的画面感。

他淡定地收回视线，把桌子上的纸撤了，换支深黑的碳素笔，准备继续写完一张数学卷子。

但事实上，总有人是被关疯了的那个，犯病也是早晚的事。

随着一阵身体撞击墙面的闷响，教室的前门被猛然推开了。

听见声音，班级里原本安静的一小撮人纷纷抬起头，打眼就看见体委任行远带着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像被狗撵一样冲向林迷。

任行远从操场一路狂奔到楼上，气都没歇一下，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他弯腰按着林迷的桌子，表情管理更是一点没有：“班，班长，救一下，咱班和二班的人因为篮球场的事不对付，打算干一票大的，老师现在都去开会了没人管，只能找你了。”

林迷的位置类似于世外高人的山洞。

他那时在按成绩排座的附中不争不抢，一个人默默走向后排，无视老师给他升华上的奉献精神，也没说出想吹凉风的真实想法，只是坚持争取垃圾桶不能再放教室后边，理由是他闻多了会产生幻觉，怕控制不住想跳楼的原始冲动。

然后，就得到了这个冬凉夏暖但是精神层面领先的瞭望圣地。

在体委大人跨越大半个教室找他哀嚎的时候，十多双好奇的眼睛就几乎把他盯蒸发了，听完事情经过，本来不得不待在教室里抄罚写的几个人，立刻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在哪？都谁在呢？”一个男生打头阵，热血得撸起袖子往外走。

“我靠，那你去的话我也去？”第一排的护法将军忠心耿耿地附和。

“走走走，我最近刚练了扣帽，盖死他丫的。”

林迷的笔尖停顿了一下，卷子上重新涸下了一处墨点，他看着挤在门口抄手拿家伙的那群人，没什么情绪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都回去。”

冷冰冰的语气甚至比班主任气场还强大。

在场参与的全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班长，这可真不能不管，毕竟人多力量大啊。”有人起头。

“就是说啊，都骑头上来了还不迎战？”

这事对林迷来说有点恶心，毕竟近一步是打架斗殴，退一步是没有管理好器材分配，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校长和政教处的人能天天找他谈心，想着，他把笔帽咔得一声盖上了。

还没等他张口说话，语文课代表先忍不住输出了：“你们都给我安静，安静，瞎去凑什么热闹啊？你，你，还有你们仨，老师说晚自习要交上来罚写，写了吗？”

众人表情明显不服，课代表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扎心的：“人家班长保送H大了，你们几个呢，不怕被老班找喝一壶的，随便去不去我管不着。”

这话一落地，刚开始死要面子的几个就都软蛋地飘回了自己的座位，毕竟才开学没多久，谁也不想因为这事被叫到老班办公室死亡会谈一个学期。

“课代表说的对，我草这屋怎么这么热啊，你都不出汗的吗？”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任行远扯开领口用手扇了扇风，掏心掏肺道：“班长，走吧，就咱俩去，现在就你说话好使了，去晚了容易打起来啊！”

林迷的下颌线在微微仰头时更显得清晰好看，他不是很爽地“嗯”了一声，墨黑的眸子顺下垂着，而后一推椅子，吱嘎一声站了起来。

。

窗明几净的走廊里总是盈满了阳光，有风吹来的时候，藏蓝色的校服被拂开大片，胸前的名牌流转了一圈晶莹。

林迷的表情算不上很好，走出教室挺远，他对着任行远的背影，冷漠地怼了一句：“能不能别总让我处理这种事，都是狗么，还需要撒尿标记定地盘？”

任行远颇有古代传令员的架势，速度不见停的情况下，说话还能老太太似的啰嗦：“本来呢，就是正常打篮球，然后不知道谁提起你，说今天表彰大会之后，你可能等不到明年就走了，女生们听完全炸了，最后一致起哄说让你下来。”

出了教学楼，外面的阳光更大了，道路两侧的小白杨投下斑驳的树影，衬出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泛着半透明的光泽。

林迷仍旧淡淡的，并没有锐评一下的兴趣，任行远回头看他，同情地叹了口气：“没办法林学神，要不叫你，他们说打算以后篮球场都占，你说你保送走了，谁还能帮我们打小报告啊？就得来这么一战。”

打小报告战无不胜的班长林迷没再说话，又跟着走了一会儿，两个人来到校后门操场的斜对角。

上午刚举办了奥林匹克数竞的保送表彰大会，操场上的彩带还没被收拾干净，踩上去的时候，脚底顿时软了一片。

方才他从班级的窗户往楼下看，有一种观察蚂蚁的感觉，如今身处在蚂蚁堆里，倒是还有一点晕眩。

他正站在那思考，对面的人群中突然空了条缝隙，一个把校服拉链拽到底的男生边弹球边往出挤，大大咧咧地冲他喊：“林迷，让老任去找你，还以为你成了H人就不会来了呢，不过我说也不是A大，应该不会这么傲。”

没等林迷反应，另一个穿篮球服的小个子立刻上前应和：“我们打算打一个两节的小比赛，你应该行吧。”

前面那个他看着挺眼熟，高个子，身材瘦弱，复制黏贴了张数学150的脸，正派气质中夹杂一种分奴独有的悲苦。

他礼貌性地辨认了两秒，但此脸在附中实在是人山人海，两秒后，他还是默默移开了目光。

林迷则因为长得牛逼兼成绩第一，在学校里的知名度相当可以，场子热到这时，女生们的尖叫声已经此起彼伏，他被焦灼的视线钉在原地，点头应下了：“打一场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这下不仅是隔壁班的那些人，连自己班的人都愣住了大片。

林迷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朝空中扬了扬：“输了的，拿保证书去体育部签字，认同篮球场地使用原则加上道歉。”

大众脸听了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不远处脖子上挂口哨的裁判会意，往外走了一圈，开始清场。

“林学长，加油啊！”

“啊啊啊，好帅！”

“一班加油！”这是从楼上敞开的窗户发出来的声音，中气十足，还掺进几声悠长的口哨，他没来得及管，和同为一班的几个男生彼此确认了一下方位，衣服甩给任行远，径自走上前去。

比赛开始。

大众脸虽然把开球的机会让给林迷，却并没有让他一直拿下去的气度，他才控球运了两下，对面一个体格健壮的男生就扑过来截胡了。

那人比他矮了半头，横竖比将近一比一，动起来仿佛是个大号保龄球，从旁边挤过时还挑衅地了吐舌头，坏得非常一目了然。

林迷扯了扯嘴角，觉得做这种事情简直是多此一举，自家队员还没有进入核心场位，他向后退了一步，躲过了对方直愣愣擦过来的身躯。

“这就躲过去了？也不耐撞啊。”保龄球呲牙笑了一下，脱手把球传给了篮筐附近的大众脸，后者似乎是想在这个场子证明出自己的价值，一瞬间接到球后，就像狗见到了骨头一样，紧紧搂在怀里，在一班的同学反应过来成群包他的时候，他身子一歪，以一个很抽搐的姿势投进了个球。

裁判吹了一声哨，计分牌向下翻页，数字由0变成了2。

场面的气氛沉默了，除了林迷本人，操场上的人几乎都认识这个二班第一，也是在数竞中陪跑多次的陈硕，观众们愣了一会儿后，还是很给面子的稀稀拉拉鼓起了掌。

陈硕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扯着被汗打湿的校服领子抹了把脸，依旧如临大敌般地睨着林迷，同时和身边的人小声交流着什么。

学生自发组织的比赛总是藐视规则却又拥有规则在内的一切，先投出一个球就是大优势，就比如现在，在没有罚球的情况下，犯规只会变得更常见。

第二场，陈硕队伍的人开球，一班的人随之角逐，球在对方手上传了几个来回，直溜得几个不怎么锻炼的同学微微上喘。

保龄球在碰到球后，第一时间就是想刹车撞林迷个跟头，但他已经先一步回到了自家篮筐附近，好整以暇地和等球的陈硕大眼瞪小眼。

球再次飞起，陈硕急忙用身体去阻挡林迷的路线，与此同时二班的人也封锁过来了。

野心确实挺大，不过篮球游戏的规则就是，球在空中的时候不属于任何人。

他仗着身高优势，比陈硕先一步碰到篮球，前方保龄球本想犯规，林迷遥遥看穿他的想法，右跃避开后就手一推，这一推力度很轻，却直接成全他一个重心不稳，和自己家的队员扑了个满怀，随后一个接一个的，整支队伍为了不被波及全都散开了。

一场挺完美的全中strike，他想。

他弹着球跑到三分线附近，待率先反应过来的陈硕追上，炫技似的在原地轻轻起跳，篮球优雅地划过一条抛物线，稳稳进了个三分。

“好帅好帅啊！学长！”一瞬间穿透力很强的叫声差点把裁判震聋，他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把面前的记分牌翻开。

3:2。

这时距离下课还剩五分钟。

陈硕揉了揉手腕，盯着记分牌，视线灼热得如有实质。

第三场开始的哨声响起，他看了眼没拿到篮球的林迷，做了个假惺惺的抱拳姿势。

林迷懒得理他，权当自己眼神不好看不见。

比赛进行到后期，球又被传到陈硕手里，他正跳起来准备扣篮，一个队员抓住机会，长臂一揽当即盖了他一帽，这一下力度不小，陈硕顿时懵逼在原地，脱手的球从篮板上弹起，被林迷反应很快地斜滑接住，瞬间在三分线处又反投了回来，最后一球乖巧地飞砸向篮筐，毫无悬念，又进了。

二十分钟内，林迷以两次三分球完美结束了战斗。

下课铃恰好踩点般缓缓响起。

他连最后一次投篮后的球都懒得接，直接拍了拍手走出篮球场，甚至身上都没有出多少汗。

对方阵营对于失败只是插曲一段，他独自一人走过胜利的人群才是常态。

任行远帮他拿着校服，此时心情也达到了一个激动的巅峰，在喧哗中更是大声制造喧哗。

“林迷。”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他接过外套，无聊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大众脸正大口往嘴里灌水，眼瞅着表情更苦了：“真不愧是你啊，打球也那么厉害。就竞赛结果说，虽然你被保送到了H大，嗯，有点可惜吧！但是无论是学习还是体育……”

还没说完，一群女生就欢快地把林迷围在了中间。

少年沉默的颀长身影被阳光叠在地面上，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夸了半天，他都一一点头礼貌回应，正说着话，人群中走出一个长头发女生，在她朋友的暗中鼓励下，脸很红地递了瓶水。

“林，林同学，我是三班的，听说你保送到了H大，我非常，非常高兴。”她说到这时被同行的女生拍了一下。

一天内第N次听到H大的声音，林迷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说她喜欢你，想做你女朋友。”

“哎，怎么这么说。”女生立刻花容失色，挥着手把她们赶走了。

林迷耐心地低着头，也没接对方的水，神情平静的不像是自己正被人告白，而是在听别人的毕业演讲。

他不笑的时候是冰山，笑的时候又宛若春风，微微下垂的眼角很是温柔好看。

女生竟然看得呆了，醒悟时有些语无伦次：“学长，那个我，就是……”

“谢谢。”他说。

“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