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朗沉默地点点头，前额的头发几乎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被隐藏在微垂的眼眸之中，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独无助。
如他最初在孤儿院时那样。
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心理咨询师本人作为被收养的人，会更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来帮助那些经历类似困境的人，在“共情疲劳”这种亚健康状态之下，当然地发展成了其他心理疾病。
离职前他接触的某一例咨询，就与他情况相似。
如果他本人与收养家庭并没有建立良好的信任的话，他同样也会容易产生愤怒、焦虑、抑郁等多种情绪问题，这当然不利于他恢复。
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改善他和齐雁之间的关系了，但近几年他觉得很累很累，便不如之前对于齐雁那么主动，于是两人就更加疏远了。
他有些犹豫，纵然方奶奶和严珣都劝他要和齐雁好好沟通，但他同样也怕自己再被冷漠地对待。
但他清楚地知道，齐雁回国，他还是会继续主动。
看出他的犹豫，聂柏言接着说：“但你的情况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这一个问题可以延后。慢慢来，不着急。”
“好，谢谢聂教授。”
家庭关系……
坐在飞机上的齐朗闭着眼，紧锁着眉头。晚上的飞机上光线昏暗，如果再亮些，便会看到齐朗的脸上有湿润的痕迹。
他知道，反复回忆那些不好的事情不过是对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凌迟而已，但今天面对聂柏言，却不得不再凌迟自己一次。
一贯挂着笑意的脸庞上，浮现出了无需掩藏的难过和痛苦，他不好在飞机上发出声音，便一直压抑着，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越流泪，齐朗越觉得累，过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抹去眼泪，仍是紧闭着眼，无力地坐在座位上。
到了家，他拨通了齐雁的电话，等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了齐雁的声音：“喂，齐朗。”
“妈，您还好吗，最近身体怎么样？”
似乎他们的每次通话开头都是这一句。
“我回江城了，身体还是老样子，不影响工作。”齐雁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温度，那边还有翻文件的沙沙声，她还在工作。
“江城？什么时候？晗晗也回来了吗？”
“我上周回来的，齐晗还在英国。”
齐朗的手捏紧了手机，但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声音变低了些，问：“那，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忙。”
“……好吧，那您忙，不打扰了。”
挂断电话，齐朗抬手轻轻划过开关，灯光应声熄灭，将他整个人吞噬于黑暗之中。
他陷进沙发里，手指揉着紧锁的眉心，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他的眼里布满了疲惫，心里也是。
过了许久，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自嘲的笑声，平静而短暂。
……
当郁芷收到齐雁约她吃饭的消息时，她是很惊讶的。齐雁貌似很喜欢她，而她虽然疑惑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但并不好拒绝她的邀请。
她很快回复：好的，阿姨。
齐雁订的是一家中西融合餐厅，刚烤好的牛排鲜嫩美味、香气四溢。
齐雁笑眯眯地问：“这家店我来过很多次，味道还不错吧？”
齐雁仍然妆容精致，显得状态极好。
郁芷点头，说：“确实很好，阿姨喜欢吃西餐吗？”
“喜欢。”
齐雁放了块牛排到自己口中，又补充了一句：“中餐也是喜欢的。”
郁芷眼眸闪了闪，说道：“怪不得齐朗厨艺那么好，原来是因为阿姨喜欢。”
齐雁听到这话，眼含赞赏和骄傲地说：“他确实喜欢做菜，也做得很好。齐朗很聪明，只要是他想做的，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郁芷看着她很为齐朗骄傲的样子，犹豫着要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不方便开口。她低头一块又一块地切着牛排，眼看着就要切完。
齐雁看见她的动作，说道：“没吃饱的话就再点，慢慢吃，不着急，待会儿齐朗还会来呢。”
郁芷一惊，刀下的最后一块牛排一下子被切开，叉子在盘子滑了一下，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什么？”
齐朗要来？
郁芷立即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扮：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毛衣，外搭一件黑色的大衣，今天在外跑腿，所以穿着舒适的运动鞋。头发已经有一天没梳理了，看起来也不太蓬松。
奇怪，明明来吃饭之前照镜子觉得自己这身挺好的。
齐雁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很久没有跟他一起吃过饭了。最近工作很忙，我也只有今晚才有时间，所以就把你们都叫上了。你们是朋友，应该没什么吧？”
郁芷摇摇头，回道：“当然没什么。”
自己闯入了他们母子的就餐时光，该觉得有什么的是他们才对。齐雁倒是觉得没事，可是齐朗呢？
郁芷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二十分钟后，齐朗来了。此时的郁芷刚刚吃完了牛排，正在跟齐雁说着什么。
齐朗看到郁芷，同样也很意外，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来啦？”齐雁的语气很是平静，隐藏起了刚才对郁芷提起齐朗时的期待。
齐朗点头，叫了一声妈，又跟郁芷打过招呼，然后走到她旁边坐下来。
齐雁又点了几道菜，不一会儿，一桌摆得满满当当。
三人吃着饭，没有说话。
郁芷看了一眼齐雁，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齐朗，渐渐地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坐立难安，她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齐雁给她指了方向，齐朗追随着她离开的背影，然后收回视线，问：“妈，您怎么认识郁芷的？”
“她是闵红的人，我去了趟昕红，赵昕杰把她介绍给我的，说是你的朋友。”说着观察了一下齐朗的表情，但齐朗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问：“那为什么今晚要把她叫过来？”
“我忙，就只有今晚有时间。”
齐雁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齐朗沉默，只是默默地切着牛排。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站在远处的郁芷看着这对母子，一股浅浅的烦躁从心底升起，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给齐朗到了杯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齐朗，最近在西山怎么样？”
齐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是知道吗？
但他还是回答：“老样子，最近在跟冯教授商量正念讲座的相关事宜。”
“正念？什么是正念？”齐雁闻言，放下手中的餐具，抬眼问齐朗，一脸好奇。
齐朗给她解释了一遍，又说道：“这就是我最近在做的事情。”
齐雁了然地点点头，关心道：“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齐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不累。”说着又埋头吃饭。
郁芷看着那颗不愿抬起来的栗色卷毛头，心里叹了口气。
她刚才走在去洗手间的路上，突然明白了什么：齐雁是个大忙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请她吃饭，而且这饭局上还有齐朗？
那只能是因为齐雁有心想缓和跟齐朗之间的关系，想以她为桥梁。只是到目前为止，郁芷觉得自己这桥要垮了。
她一个外人，能当什么桥梁？
氛围又陷入了既正常又诡异的安静之中。
郁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齐朗，你的厨艺很好，那你最擅长的，是哪道菜呢？”
其实郁芷自己也不知道齐朗对这段关系的态度，但见他刚才跟齐雁解释正念，想必他起码并不排斥齐雁，便继续问了下去。
齐朗抬起头，看着她，又看了齐雁一眼，开口：“红烧鮰鱼。”
齐雁手中的动作一愣，看向齐朗，齐朗却没有再看她。
红烧鮰鱼，是齐雁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在她的记忆里，齐朗上大学的时候就会做这道菜了，但做了两次后，就再也没有做过。
齐雁一愣，不禁继续问：“还有呢？”
这回轮到郁芷看了齐雁一眼，这一眼充满疑惑，接着郁芷又在自己内心叹了一口气。
好陌生的一对母子。
“最擅长的就这一道，其他的都马马虎虎。”齐朗说着继续低头吃菜，看起来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齐雁仍然愣着，想起在齐朗大一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告诉自己他会红烧鮰鱼了，她尝了一口，确实不错。虽然她的评价只有硬邦邦的“不错”二字，但齐朗还是很开心。
那一年，红烧鮰鱼就出现在了他们的年夜饭桌上。只是吃年夜饭那晚，她临时有事去公司了，没有吃成。
然后齐朗再也没有做过这道菜。
齐雁突然就有些后悔，如果那时能吃到那一道红烧鮰鱼就好了。
齐雁没说话，齐朗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郁芷再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正要转移话题说些什么，齐朗突然偏头，眼眸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她，问：“郁芷，你最喜欢吃什么？”
说着回忆起她之前说过的，又问：“除了豆瓣鱼？”
怎么话题突然转移到她身上来了？
“额……藤椒鱼。”她如实回答道。
其实她什么鱼都喜欢，只是更喜欢这两样。
齐朗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有做过这道菜，但是他很擅长做鱼，应该不难。
“等齐朗什么时候有空做饭了，郁芷你一定要到家里来啊！”齐雁闻言，抓住机会热情地邀请她。
郁芷干笑一声，只得点头答应。
她抬头，问对面的齐雁：“齐阿姨，您平常工作那么忙，得注意保重身体啊！”说完余光观察着齐朗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