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弟!”
安安转头望着眼前的少年,连忙上前行礼,怯生生道:“四哥。”
四阿哥觑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粉妆玉琢的人儿,明明是个男孩子可却装扮得比女孩子还要精致,如同皮影戏里造型精巧的人偶。
“十二弟,你八哥他们在那边玩蹴鞠呢,你想去看吗?”
安安点点头。
“走,四哥带你去。”说着便牵起他的手向前疾行,安安忙不迭跟上他,心中惴惴不安。春日和煦的暖阳映照在他身上,却像是在炙烤煎熬着化不开的焦灼。眼看着那片柳林越来越近了,四哥迫不及待抱起他,像抱起一只柔软的猫咪。
“四哥,我们这是要去哪?”他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
“别怕,就快到了。”他边说边亲吻着他的脸蛋安抚着他。
待到深入柳林腹地,他突然放下他正色道:“四哥有些内急,你就在这里站好,千万不要随便走动。一会儿四哥就回来找你。”
林间柳絮飘飞如落雪纷纷。十二阿哥有哮症宫里尽人皆知,他之前发病过好几次险些丧命,此次若不是被附近的侍卫发现及时搭救,恐怕性命堪虞。
“十二哥,你还好吗?我听说贵妃娘娘在罚四哥跪着呢。”
“十三弟,你去求求贵妃娘娘,请她不要再罚四哥了吧。”
“为什么?”
“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他气喘吁吁,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时刻谨记苏姑姑的教诲,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于是他决定在她面前扮演一个善良的人。
苏麻喇姑闻言悄悄叹了口气,暗自感叹:“都是冤孽。”
十三弟来替自己求情的时候,他正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执拗地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其实当年的那一幕他都看见了。哪怕他的额娘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六弟夭折的时候只有六岁,当时他的身边就站着万娘娘,差不多就是十二弟现在的年纪。
“十二弟!”御花园里短暂的宁静安详被打破了。安安起身抱着琵琶向四哥屈膝行礼。脸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十二弟该不会是不想见到我吧?”
“怎么会呢?好不容易天气转暖,别的阿哥们都随皇上南巡去了,太子殿下又整日忙于政务,十二阿哥正觉得长日寂寞,日日盼着能和四哥一起坐坐解解闷呢。”
“十二阿哥,是不是?”
安安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瞟了一眼安安,那冷漠的神色甚至都懒得伪装。他猜想他一定对自己怀恨在心。
其实他对这位四哥并没有恨意,只是淡漠。这副淡漠的神情一如多年以后这个人将毒酒放在自己面前时一样。
“听闻皇父要十二弟在房里好好闭门思过,不得随意外出。十二弟还是赶快回去为好,免得惹怒了皇父又要吃苦头了。”
“四爷此言差矣。且不说皇上已经解了十二阿哥的禁足,如今十二阿哥大病初愈,太医叮嘱要多到户外散心,何况如今宫里大小事务都是太子说了算,断没有会惹怒皇上的道理。”
他又抬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位温先生,他年纪较自己略长,生得身姿英挺气宇轩昂,虽然脸上春风和煦却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他近来时常出入毓庆宫,莫非他也是太子的禁脔?想必正因如此他才能狐假虎威底气十足。他其实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些大鼻子洋人的。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又如何?还不是得对我大清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别说他们,就是他们的君主,也得对我天朝上国俯首称臣。
“十二弟方才弹奏的可是《春江花月夜》?”
“原来四爷也精通琵琶。”
“温先生,本王和十二弟说话,应该没有你插嘴的份吧。” 近来他的心情颇为不爽,他本想随皇父一道出巡,可却被留了下来,名义上是襄助太子打理政务,可太子如何肯与他分权,只好一直坐冷板凳。
安安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愠怒,欲意上前一步,若朗连忙轻轻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四阿哥接着冷笑一声道:“区区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前些日子江宁织造进献了一批江南美女进宫,个个样貌出众才艺绝伦,有一位琵琶弹得极为出色,怕是可堪与万娘娘一较高下。” 他顿了顿,见安安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接着道:“我有幸在皇父那里一饱耳福。前日里我不过在一次闲谈中偶然提及,谁成想我屋里的侍妾们便着了道,开始争相效仿,修习这等丝竹之艺以娱我欢心,她们这般争宠献媚倒是让我早就不胜其烦了。”
安安自然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嘲讽,不过他此时无意与他冲突,只想和若朗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十二弟看起来清减了不少,气色也不太好,该不会是过于操劳了吧?”他自戕未遂的事自然被皇帝隐瞒了下来,“不是我说,二哥他也太过了,明知十二弟体弱多病,就算再怎样情难自抑,也该适可而止吧……”
安安死死咬住下唇努力压抑胸中汹涌的怒意,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可那一双杏眼怒目圆瞪,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他的掩饰。
“四爷请慎言,太子殿下和十二阿哥之间不过是兄弟之谊。”他双手搭在安安的肩膀上安抚着他。事关二人名节,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缄口不言。
“小耗子,你今天好些了吗?”保成像往常一样想要揉安安的脑袋,却被他脖子一缩躲了开去。
经历了这场风波,他心绪郁结五味杂陈。他不明白,为何他们都要怀疑他和二哥的关系,他也知道自己长大了,早就不再缠着二哥一起睡觉了,往后更是要避嫌才行。他略带惊恐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二哥,只见他剑眉星目,神色威严,一阵莫名恐惧油然升起,他感受到了不安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激荡,那隐隐的压迫和威胁袭来,让他迫不及待想从他身边逃开。
保成也为他反常的表现深感诧异,他抬起的手臂尚悬在半空,那闪躲的神色深深伤害了他,让他躁郁难安。
还是若朗旁敲侧击地向他叙说了四阿哥一节,“这个老四,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接下来的日子安安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鼓捣些什么。他采撷来各色时令花瓣,用篱头烂竹片穰劈作片子,将花头与竹片层层相间,再用油单纸封装在薄白瓷器内,反复蒸蒸晒晒。面上却依旧是那一副淡漠的神色,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对他的变化视而不见,他的礼数越发毕恭毕敬,一如他今后在宫中所行的每一步都戒慎恐惧如履薄冰。保成狠狠攥住他的手腕,“你非如此不可?”映入他眼帘的是安安泫然欲泣的表情,“可这里又没有外人……”可即使这样他的礼数也不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皇上让所有皇子都要对他行大礼,他讨厌这样,这只会让其他人对他越发敬而远之,乃至心存嫉恨。他不甘心余生成为一座隔绝的孤岛,永远失去和他人融合的可能。可如今却连这个孩子也开始疏远他,他胸中弥散起无以名状的悲哀,半是为自己举目无朋茕茕孑立,半是为这个与世无争遗世独立的孩子也终将泯然众人。
安安自然意识到他眼中汹涌的怒意,他战战兢兢,拼命试图挣脱却被死死攫住动弹不得。
“难道因为担了虚名,你对本宫怀恨在心?”
不,我恨的是我自己。他想。可接下来的一幕着实令他始料未及,需要旷日持久的反刍和消化方能解得其中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