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枫秀手腕拆了线,手腕痂痕尤在,粉红一道,下的极快。
老杜小题大做,天天身上带着纱布,一日给他换一回药,唯恐留下伤疤。
他怕,往后只要见到这条疤,他都得愧疚得死上一回。
楼枫秀在尽欢场人缘不错,同僚依旧满口秀爷亲热喊着,要债揍人没出过手,吃饭都是老杜喂的。
当然,他拒绝过。
老杜非常有自知之明。
他是连累了所有人,万死难辞其咎的罪魁祸首,心甘情愿伺候楼枫秀聊以还债。
连日来,二撂子常来往与尽欢场,给俩人送晚饭。
送完,又跑去南五里街凿粘糕。
当晚,荣爷发放月钱,唯独老杜跟楼枫秀两手空空。
虽然白干,但荣爷额外给俩人差事,在东西楼来往春意浓传菜跑腿。
一趟可抵三五两。
进了快活楼,荣爷往内厢清点新收的那批胡姬,二人由狎司前头带路,直领上楼。
二楼厢房皆是月牌,新月满月下弦月。
路过挂牌勾月的厢房,门扉半闭,里面传来开怀笑意“你从不留下用饭,还说不是嫌我不净?”
恰时,楼枫秀已然走过厢房,忽听得一声熟悉声音“月儿姑娘留步。”
他猛然止步,转身折返回来,正与走出的阿月撞在一处。
不知他何时抽高了身量,鼻尖撞上了鼻尖。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楼枫秀顾不上鼻腔酸痛,声势夺人,率先斥问。
阿月缓和了痛,片刻后抬眸,波澜无惊望向他“你既然能来,我怎么不能?”
“哎呀,是你!”月儿叫道。
楼枫秀抬头瞥了她一眼,咬着牙道“你为她来的?”
“当然不......”月儿道。
“是。”阿月截道。
“......”
“那位小爷,怎不跟来,将开席了!”狎司在前头催促道。
“现在就滚,再让我看见你到这里来,我打断你的腿!”楼枫秀恶狠狠道。
言罢,岂料阿月非但不听,当场转身,径直在厢房案前坐下道“月儿姑娘说的对,我还没有用饭。”
“......”
月儿开心极了,立刻热情的为他夹菜。
“别磨蹭了,快跟上,昌叔催呢!别让老人家发火!”狎司在前头催促道。
老杜很快发觉不对,折身走回来,猛见厢房坐着阿月,又闻狎司道出昌叔名号,心道哪会是传菜的事!
遂出手将门紧紧合上,拉着楼枫秀要走。
“放手!给我开门!”
“孩子大了,也该,也该开开荤,你别嚷!”
“屁话!阿月你听......”
话音未落,老杜一拳头砸过来。
楼枫秀挨的结实,疼的发懵,眼神都变清澈了。
“秀儿!你听我说,待会我借机出来,一准将他劝走!”
楼枫秀舌头顶了顶腮,纳闷道“那你打我干什么?”
“我,我不是,对,荣爷让咱传菜,咱就得做好本分,你这闹起来,多不给荣爷面子,是不?”
老杜好说歹说,才将楼枫秀安抚下来。
临走,他还狠狠踢了一脚门,在勾月厢房外威胁道“你等着吧阿月!”
厢房内粗声浪语,满席皆是东西楼最出名的菜色,跑腿的小厮已然布好了席面。
二人甫入内,与主位上昌叔对上了眼,他杯底敲了敲席案,厢房一时静了。
旁侍的窦长忌神色无端发紧,周业生但笑不语。
其余人等无非妓子伺候,唯独昌叔身后站着那几个怪模怪样的人物。
他们每每与昌叔同出同入,虽然从不开口,但很难不让人一眼留意。
不光只是因为其中一个缺了鼻子,同样面无表情,眼里死气沉沉,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楼枫秀蹙眉,差点忘了他们来此地的目的,老杜心知肚明,小声道“等等荣爷,听荣爷吩咐。”
话正当时,荣爷声音在身后响起“站这么老实,还不入坐?”
“我二人瞧这席面菜色全了,不知荣爷还有要吩咐的么?”老杜道。
“原来早有安排,是我过虑,既然来了,你们跟着就坐用席罢。”
话音刚落,楼枫秀毫不客气,转身就要走。
不等跨出门槛,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叩上肩头。
“站住,昌叔有话要问。”
力道宛如焊了铁,箍的他肩骨欲裂。
拦他的正是昌叔身后缺鼻子的男人。
昌叔起身走来,亲昵楼枫秀肩头,一个眼神,将他压坐席面前。
“上回一见,才知兄弟不是俗人,怪不得小鸡儿对你耿耿于怀,昌叔欣赏你,以后就来我手底下,不必吆五喝六装腔作势,往后,叔分个钱庄给你管,如何?”
“不用,我不会。”楼枫秀打定主意不给面子,挣开他的胳膊,那只脚还要往出口迈。
荣爷急了,连忙把人拽住,拉到自个位置上“各位爷都在,你一个不敬敢走?还想不想留赌档了?”
对于楼枫秀给脸不要行为,昌叔好脾气的没在意。
他手指在嘴角刀疤扣了扣,拉着嘶哑的嗓子道“不会就学嘛?谁是娘胎里挤出来就会的,对不对,小千。”
他冲小千,也就是老杜,勾了勾手,指了指旁位置“坐。”
老杜满身冷汗,不安坐下。
昌叔给人倒了杯酒,推到跟前“你上回跟我说,那个叫,叫阿月是吧?怎么不带来呢?”
“嘶,这酒真够劲的!”老杜仰首一口吞完酒,放下酒杯捂住肚子,讪笑道“不好意思昌叔,我内急,内急。”
他等待认可请示,愣不敢多动。
昌叔斜着眼瞟过去,皮肉僵笑道“急怎么不去啊?要不给你把着?”
“诶不,不用!”说罢,老杜匆匆跑出去如厕。
“人齐全了,吩咐老鸨子,上鲜货。”荣爷冲外道。
老杜哪知今日这场鸿门宴是为阿月开的,心知不能幸免,谁知正巧阿月就在勾月厢房!
心里本想劝他逃走,又料到按照阿月脑子活,兴许担心楼枫秀,反而互相拖累,必是不成。
他焦头烂额,思来想去,跑到后厨,拆了把锁。
将勾月门牌的厢房,连窗户一起,打外头死死锁上。
厢房内浪潮翻滚,一群遮脸露腰拉着胡琴,极具异域色彩的胡姬翩迁而至。
楼枫秀既不动筷,也不饮酒,他尚在气头上,木着脸一言不发。
老杜折返回来,到他跟前小声谎称道“你安心,我刚送走了阿月,他铁定老实在家等你回去训话。”
闻言,楼枫秀这才松了松眉头。
这拨胡姬初来乍到,便要使劲浑身解数,水蛇腰贴着人的身子,眼波比缠树的藤蔓还要缠绵。
昌叔砸吧砸吧嘴,瞧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越发不顺眼起来。
他扒开黏在身上的身子,心平气和朝楼枫秀道“茬子兄,饭菜不合胃口?”
紧接着,端了中间雕龙展凤的主菜,推到楼枫秀眼前“尝尝。”
他不知对方意图,莫名的亲近让人云里雾里,一时没动。
“昌叔疼你,别害羞,敞亮点!”荣爷劝道。
昌叔拍了拍他的肩头“咱白虎堂干事,最讲义气,兄弟间好东西要互相分享,明白不?”
“不明白。”
“好,叔慢慢跟你讲讲。”他嘴角抽搐几下,眼神一错不错盯着楼枫秀“叔吃的多,那小子嘛,也是个新鲜,玩玩就还你,回头抽空,带你见更上品的好货。”
“玩?”
“嗬。”昌叔浑笑道“玩还不会?叔教你。”
楼枫秀迟迟没反应过来,忽然被昌叔掐住脸,拎起案前酒壶就往嘴里灌酒。
壶嘴捅进上鄂,他猛然起身,呛喉的水一股脑吐尽了出来。
昌叔嗓子发出奇怪响动,皮肉笑起来,抽搐感更加明显“嗬嗬,嗓子这么浅,你不会是底下那个吧?”
楼枫秀呛了几口,擦了唇边酒,抬眼问他“你什么意思?”
昌叔乐了“怪不得你跟小鸡儿不能成,他也是底下那个,小肉脔子门紧,会抖,好使得很。”
胡姬浑身铃铛,曲子犹如群魔乱舞,满厢房中叮叮当当,吵闹的很。
楼枫秀似乎懂了,又似乎不太懂。
“小叔叔这是醉了吗?开始胡说八道了。”周业生微微眯着眼道。
满席都知道,窦长忌是堂主的人。
他这样坦白说出来,倒显得堂主与人共享其乐,地位荡然无存。
窦长忌自作聪明,转圜场面,遂捧着酒盏上前“我看是昌叔吃的还不够,否则这样顶级美人不能入眼?昌叔,我来敬你。”
“你的酒,就不吃了。”昌叔伸手挡了,矮身凑到楼枫秀耳边“我想吃你那兄弟,跨底下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