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五里街是穷苦人口聚集地,摊子乱扎,卖菜卖果的许多摆在路面上,路上赶驴拉货的,推车叫卖的,整日乌乌泱泱闹闹哄哄。
尤其人一多,走路的时候都得小心踩到某位小贩子的果子摊,一般马车轿辇很少这条街上过。
很少,也不是没有。
这天刚过午市,就有一架辇车要打这条街过路。
走到一半,堵到当间,实在进不来,轿辇里的主撩开帘子,吩咐了赶马的车夫两声。
车夫便跑到摊前来,张口问,“这里是不是有位阿月小先生?”
“是。”阿月道。“是您找我?”
“那不是,是我家公子,他叫我请你带上墨笔,到前头走一趟。”
“要写什么?”
“甭问了,你只管到前头辇车来,我家公子自有吩咐,少不得你的赏银。”
楼枫秀正锤粘糕,闻言,分出神来,看了眼阿月。
阿月道“如果需要代笔,还请公子亲自来,笔墨不能腾动。”
“我家公子爱洁净,这腌臜地界来不得!大不了公子出银,再给你置上一份!”
“你听不懂人话?”楼枫秀扬起下巴,长凿一挥,眼利如刀“滚。”
“听懂了。”马夫不敢继续搅缠,立马滚了回去。
没办法了,那洁净公子只好落轿。
一沾地,就拿帕子捂着半张脸,一路迎着古怪眼神,旁若无知的走都粘糕摊前来。
各门各户穿的衣裳常打补丁,常年熏染的污垢洗不干净,谁穿的太体面干净才是件怪事。
这个既坐轿辇还穿的体面的怪人,挑着眉,蹙着眼,一副厌嫌,李大娘没见过这架势,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了。
公子穿了一身白衣,往跟前一站,也不说要什么,马夫忙引着人往案前走。
落坐前,拿出帕子使劲将凳子擦了一遍。
公子刚坐下,面前就多了碗豆花,李大娘不知道这人干嘛的,又怕怠慢,摊前只有汤水,没有好茶,便找早点摊主要了碗豆腐花,代替茶水,了作款待。
白衣公子略带嫌恶,一抬头,只见对面坐着凶神恶煞的楼枫秀。
公子嘴角微不可闻的抽搐,小心往后撤了半尺板凳。
楼枫秀那副神态,纯属自然流露,没有恶意。
在曾经流浪的日子里,他靠翻垃圾堆活,身上成天脏臭,一个稍微穿着正经一双鞋的人都可以对他颐指气使,更别提这些体面人了。
楼枫秀对高高在上的人有阴影,看见体面人就厌烦,于是,他把板凳也往后撤了撤。
撤的动静之大,距离之远,就差明晃晃的在脸上写嫌弃二字。
公子没空计较,看见阿月时,眼里亮了亮,捂鼻子的帕子也拿开了,全然不觉得此地腌臜,也不觉得对桌坐的人凶恶了。
阿月问“您要写什么?”
公子望了望四下,冲他勾了勾手,大意是要阿月俯首。
“您不妨直说。”
公子叹了一声“此乃家丑,不易人知,还是你附耳来。”
楼枫秀见状,一把合书,猛拍到桌面上,越过桌案揪住公子衣襟,虎视眈眈道“来,你说,我替你传话。”
马夫在旁急道“你,你,你大胆,快放手!”
“我说!”公子崩溃道“某是想请先生写休妻呈诉!”
楼枫秀这才松手。
公子喘了口气,捋了捋胸前,却听阿月道“我不会。”
马夫怒目而视“你一个做代书的,怎么连诉状都不会写?”
楼枫秀也瞪,指着摊前藩旗“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我们主业是卖红豆粘糕的?”
“......”
“抱歉,呈诉应该要找状师。”阿月道。
公子欲哭无泪“若有状师敢写,某何苦跑到这来?”
他从腰封内侧,抠了半天,抠出一两银票来“这不难的,某找人问过启承落款,不如我口述给你,你只管把我妻恶行写明,能不能成是某的事。”
一两银票,不包售后,写几个字而已,不亏。
阿月接过银票,递给楼枫秀,就算应承了下来。
雀雀放下书,过来帮忙研磨,那公子坐在阿月身侧,低低窃语。
交谈间,眉目婉转,中间见隙伸手,还想替阿月擦擦额上薄汗。
幸亏楼枫秀及时插手,拿书横到两人跟前,信手一指,问阿月道“这字怎么读?”
“一。”
“......一旁边的那个。”
“两。”
“......”
公子默默收回手,心想,这认字水平还不如我,装模作样看什么书。
楼枫秀装模作样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一个复杂难解的文字,指给阿月。
“这个词......”
“你等会。”楼枫秀搬来板凳,横插二人中间,瞧见公子神情木讷,这才心感满足。
“词名为如鲠在喉,意为心有不快,难以言表。”
“哦。”楼枫秀浅咳一声,对阿月道“好好写你的,不懂我再问。”
于是公子只好隔着楼枫秀,与阿月口述。
口述大半天,本想抄碗喝两口豆花润嗓,一看碗边还有豁口,公子只单咽了咽唾沫。
一封呈诉写罢,公子将之交由马夫,便打发他去看守车辇。
接着从腰封又抠了半天,再度抠出一张银票,这回倒是十两的。
他放在阿月眼前,低低开口道“先生笔力真好,我想请您,再代我写一篇。”
“写什么?”
“借您笔一用。”
阿月越过楼枫秀递笔,公子长的不丑,但是一笑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楼枫秀光看着就想把他打死。
那公子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美人词。
它源自京师,是种风流才子自以为风雅文癖。
就是品貌绝佳的美人,以唾液研磨,执笔写欢词。
一些露骨艳词,写出含蓄却不隐其意,让人酣觉下作,越隐晦越勾人。
此举名扬天下,在各地扭曲发展为淫颂。
最上品的当为青楼雏妓,所以许多妓子,还在完璧之身时,被教导认字,若写的出彩,满市红火,可卖出天价。
多数富绅附庸淫逸的风雅,喜藏美人笔字,以淫其词。
楼枫秀是个合格的地痞,这种陋习耳濡目染,自然知道。
莫说美人词一纸价贵,论哪个男儿,都不该接受这种堪与妓为伍的折辱。
公子写完递纸,楼枫秀将那纸准确无误截住。
偏过头,取下他手中笔,切齿道“好啊,我来写。”
“这,这,某观小先生文采斐然,还是希望小先生来写。”
“他不会。”
“我会。”
“?”
阿月的确会。
他曾借过书斋老伯的定崖县志,其间有记录,甚至还附带美人词篇示例。
恰巧,张老爷宴请皇商薛大人那日,其中正有此赋。
那日宴上,所有被请去的文人,实则是为妓子润笔。
张老爷曾选阿月为婿,自然看中他文采斐然,亲自点他,为春意浓的头牌,引翠润笔。
可因为阿月所润词色并不出众,害张老爷丢了脸面,其实没有得赏。
润笔者人均百两。只有他,收获曾经质押的借据一张,外加管家自掏腰包一两纹银。
张管家人还算善,希望他拿着银子去寺庙求符辟邪云云。
楼枫秀愣住,直到阿月从他中取笔铺纸,心中渐渐生怒火。
见阿月果然研起了墨,气的楼枫秀抽身而起,抡起石凿子去狂打粘糕。
公子继续在腰封里抠,这次抠的时间有点久,终于又抠出张一两银票来。
“多谢小先生赏脸,这些是某所有私藏,感激不尽,只好全交由给小先生!”
虽然没有唾液研墨,但是此价购得美人词,足够他得意。
公子美滋滋收下美人词,脑中已经开始不知何等幻想,贴在鼻尖一嗅,顿时眉头大蹙“这哪产的墨粪团子,臭烘烘的,实在是玷污了小先生字笔!”
楼枫秀心里一沉,抡着石凿子打的昏天暗地。
“某家有上好徽墨,改日等某顺利呈诉休妻,一定请小先生入户提笔!”
“用你家的墨,会给的更多吗?”阿月认真问道。
“这是当然,若某顺意,没了那母夜叉克扣,小先生这样好文采,今日是我占光得了便宜,改日全部补上!”
直到那公子心满意足,道别阿月起身离去,楼枫秀还在呼哧呼哧凿粘糕。
李大娘“小枫,歇会吧。”
楼枫秀“我不累。”
雀雀“哥,你还是歇歇吧,再打下去,粘糕发硬会黏不住红豆的。”
“......”
停住手,看见雀雀拿起那某公子写下的字纸,抬头问他“哥,美人词是什么?”
楼枫秀上前从她手中取纸,揉成一团,冷声道“没什么,那人有病,他乱写的。”
雀雀年近十岁,又认了小半年的字,不如之前好哄,半信半疑道“这样啊。”
他从身上摸了摸,摸出阿月方才写呈诉收下的一两银票。
“你去,去买点吃的回来。”
“我们不是刚吃过午饭吗?”雀雀疑惑道。
楼枫秀搜肠刮肚找借口,却听阿月道“雀雀,你替我去趟雕花巷的祈爷爷家,借本书来。”
“好。”
雀雀支走,楼枫秀马上变脸,上前一脚踹翻板凳,骂道“蠢蛋,你也知道避人?既然知道那是什么恶心东西,为什么还要写?”
阿月拿起桌案上两张银票,诚实道“他给的多。”
楼枫秀被他冷静态度气的跳脚“操,你他妈缺这几两银子活?”
李大娘忙上前劝和“别吵架啊,阿月最是听话,哪里不对,你慢声说给他。”
“是,我真没见过这么听话的!”
“小枫,你别恼,我也不识字,但是,写个东西,不杀人犯法的,还有银子赚,十来两,咱赚两年都赚不来的。”
楼枫秀绷着唇角,不知怎么解释。
阿月挨了骂,也没脾气,默默拿起银票交给他。
楼枫秀打开他的手,他在此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蠢蛋。
哪怕阿月是个白痴,也是个俊俏白痴,扔在路边都不用卖惨。
只要他想,随随便便就能赚他几年都赚不来的银钱。
阿月本不必给他任何东西,也本不必拒绝书斋老伯的好墨。
他不知道阿月图什么,自己养活自己都费劲巴拉,阿月一定是脑子灌了水生了绣,才会答应给自己当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