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原梾跟着原重远回了清源。
原重远近日很少讲话,对原梾态度极其冷淡,有好几次原梾想跟他说点什么都被默默躲开了。陶瓷店不能开了,两人默不作声地一起将店里的东西搬回储藏室,丁随也来帮忙,有他在父子俩之间的气氛才不算太压抑。
马上期末了,原梾知道他应该收拾心情尽快返校,但他现在无心学习,只惦念一件事,他想查清楚原闳识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恰好程煜来了清源,原梾便跟着他一起查案。二人首次约见的地方比较特殊,是原重远服刑的监区,原梾去过多次。
军训时,程煜觉得原梾不谙世事,眼神清澈而纯真,猜想大概是被大人保护的很好,从小在很好的环境下长大才如此让人温润舒适。如今遭逢变故,第一眼的那种明亮感消失了,程煜不免跟着有点难过。
“你爷爷的事,我去查过了。那孩子就在钟楼附近的中学上学,因为失恋一时想不开,也没留只言片语。我们查了他的手机和电脑,没有发现跟外界联络的任何线索,也没发现被入侵的痕迹。我调了你爷爷工作区附近的监控,出事前那孩子确实出现过几次,目前找不什么证据。”
提到原闳识,原梾眼泪不自觉地涌出,努力压着哭腔问:“他的失恋对象是网友吗?”
“不是,同校同学。”
“程教官,是意外吗?”
“我也怀疑不是,除非找到被教唆的证据,不然很难判定是意外还是人为。”
原梾掐了眼泪,胸口重压到透不过气,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才道:“您来是想查罗瑞吗?”
“是,你爷爷也没见过罗瑞吗?”
原梾摇摇头:“没见过,罗文勇的直系亲属只有罗瑞一人,涉及我爸的量刑以及赔偿,我爷爷找过他多次都没见到人。那会儿我奶奶受刺激生病住院,我没人照顾就跟着去了一次,我爷爷害怕被罗文勇的邻居或者亲属恶言相向,就让我在附近一处小学操场边画画边等他。”
“你爷爷跟你说你爸是因为被暴力殴打反抗时才失手打死人的吗?”
“嗯,有什么隐情吗?”
程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约了监区长,他以前是你父亲的管教民警,想知道真相吗?”
“嗯,我能一起进去吗?”
“走吧。”
监区外的办公楼是座年代久远的老式建筑,庄严肃穆,办公室白墙灰地,除了墙面锦旗,满目皆是清冷苍白。监区长是一位头发花白面相却年轻的警官,样子清瘦严肃,叫王书全,程煜穿着便服,上前敬礼后取出证件给他看。
“程警官不用客气,赵队长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你想了解什么尽管问就行。”
“9年前您负责的服刑人员原重远,他在狱中过失致人死亡,我想调一下案件资料,另外也想详细了解一下另一个服刑人员罗文勇的情况。”
“原重远我印象很深,如果没那件事他会有不错的生活,唉,也是可惜。”王书全从桌子上取了备好的资料递给程煜。
程煜细细翻看了罗文勇的资料后,问道:“罗文勇呢,您有印象吗?”
“有,罗文勇第一次入狱是因为强|奸罪,出狱后没多久又因为猥亵再次入狱,没多久原重远也进来了,两人在一个监区服刑。”
资料显示,罗文勇第二次入狱是有人匿名报警,被害人是个男孩,被迷晕了什么都不记得,身上提取到了罗文勇的精|液。罗文勇当时喝的不省人事,不承认自己猥亵,但证据确凿加上有前科,还是被投进了监狱。
程煜看了原梾一眼,有点后悔带他进来:“两人在一个监室吗?”
“不在,原重远这类的守规矩,只想好好表现尽快出狱,同住的狱友也都是刑期较短的经济犯。”王书全起身去墙角给两人取瓶装水,继续道:“他以前是工程师,会画图会设计还懂化学,烧制瓷器很有一手,陶瓷厂看重便交给他一些设计的活,没想到他设计的瓷器非常受欢迎,工厂单独给了他一间办公室出设计稿,同时也让他指导现场工作,还跟监区打过招呼,如果原重远出狱不想回以前的行业,陶瓷厂愿意重金聘用他。罗文勇入狱前就是陶瓷工,也有点技术,两人便是这么认识的。”
“出事前,两人有过冲突吗?”
“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对付,监区管理严格,犯人一般不敢打架,原重远对罗文勇的多次语言挑衅都不回应,他不想惹事。有一次罗文勇借着原重远指导工作的机会跟去了设计室,两人第一次发生肢体冲突,罗文勇块头大,原重远挨了打,但他拿着画图的铅笔差点戳进罗文勇的脖子。两人挨罚被关了禁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相安无事,第二次就出事了。有一次工厂断电,电路一时无法修复便分区组织犯人回监室,这个时间罗文勇偷偷去了设计室。因为断电没有监控画面,通过原重远的供述及现场情况来看,罗文勇进门后两人就打起来,扭打间碰倒了桌上的陶瓷样品,原重远吃了亏,大力一脚踹了罗文勇,罗文勇恰好摔到瓷瓶碎片上被割破了颈动脉。”
程煜问道:“两人到底是什么矛盾?”
王书全看了眼旁边的原梾道:“孩子,你确定要听吗?”
原梾大概猜到了答案,低着头没答话。
王书全缓缓道:“我们也是事后了解到的,罗文勇男女通吃,在工厂首次看见原重远就多番打听,第一次起冲突也是因为罗文勇想行不齿之事,甚至威胁原重远等他出狱就对他的两个孩子下手,原重远第一次被激怒。第二次经过现场勘验及法医鉴定,确实是意外,罗文勇在我冲进去时是勃|起状态,之后送医途中失血过多死亡。”
原梾第一次知道事情的起因经过,他想到那天在医院广场,原重远那句这辈子最恨搞同性恋的,他并非反对也并非怨恨,只是这种事会让他产生无比恶心的联想。世界在变,人们的观念也在变,可原重远的时间是停滞的,原梾忽然理解了他那一刻绝望的眼神,他以前是一个优秀且骄傲的人,那种绝望来自对宿命的无力以及无奈。
程煜看了眼原梾,继续道:“事出有因,量刑为什么会这么重?”
王书全叹息道:“罗文勇死后,联系不到他的家人也无人收尸,这个案子很快会被司法处理,但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个旁系的亲属,请了非常好的律师辩护。罗文勇是惯犯,服刑也特别不老实,监区一众人包括监区长都很同情原重远,证词也偏向他,但对方律师抓住原重远曾经拿铅笔差点戳进罗文勇脖子这点紧咬不放,加上又没有监控和目击证人,那会儿正当防卫的法律不完善,罪上加罪最终导致了这个结果。”
“罗文勇的家庭情况您了解吗?”
“罗文勇老婆很早就跟人跑了,下落不明,他有一个儿子在他死后没多久也离家出走了,我们从未见过。”
……
出了监区,原梾一路无话,程煜安慰道:“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复杂难解,有时候就像命运使然,别想太多。”
“如果是罗瑞,他是在为父报仇吗?”
“他的确有动机,现在罗瑞是死是活我们也查不到,明天去他家还有学校看看吧。”
“嗯。”
晚上临睡前,原梾想去看看他奶奶,还没走到门前,突然听到了屋里原重远的低语。
“我现在倒是羡慕您把什么都忘了。”
原闳识死后,原重远终日郁郁,不说话也不流泪,此刻原梾听到屋里传来了轻微的啜泣声。
“如果不是我爸,我坚持不到现在,他走了我也没什么念想了。妈,我已经变成个无用之人,只能陪陪您了。”
原重远握着王元清的手,知道她听不见,像个孩子一样在母亲面前袒露脆弱:“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原桥不认,原梾懂事也出息,就是搞同性恋而已,随他去吧。”
“妈”原重远在王元清的手背上蹭掉眼泪,感受着母亲的温度,良久他绝望道:“你说,我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原重远没再说话,挨着王元清无声地流泪……
原梾立在门外泪流满面,他悄悄上楼回了屋,沉默地坐在床边发呆。屋里没开灯,窗外是被路灯照得一半沉睡一半苏醒的长街,原梾很想跟原闳识和萧行说说话,可一个隔着生死一个隔着现实……
对面屋传来了关门声,原梾起身抹掉眼泪,走到房间的另一头轻轻敲了敲原重远的房门:“爸,你不用开门,我就说几句话。”
原梾强忍哭腔:“爸,我需要你,奶奶,还有我现在都很需要你。我会努力,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屋内寂静无声,这道房门像各自的心防,小心维系着他们的羁绊,原梾擦了眼泪继续道:“您别厌弃我行吗,我现在只有你和奶奶了,您要愿意,我们离开清源好不好?我们重新选个地方,您喜欢做陶瓷我们就去那儿开店。”
“您不回话,我就当您同意了。”
“爸,晚安!”
原重远多年风霜刀剑自认心已变得冷硬,此时在屋里哭成了泪人。
隔天一早,原梾醒来时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昨晚那一点剖白,明了心迹也让他变得勇敢,他需要振作,起码得让原重远看到希望。
冷水洗脸,激的原梾瞬间醒了,他从阁楼的冰箱里取了瓶水,一边敷眼一边悄悄猫在楼梯处偷瞧着客厅,原重远把王元清领到餐桌前,接过徐英手中的粥碗,情绪虽有些低落,却没了前几日的消沉。
“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徐英也不离开,就默在一旁给王元清戴围脖。
“我妈现在对居住地没有记忆了,我们要不回木坪乡生活吧。”
徐英道:“木坪乡没有疗养院,要不再等几年吧。”
“我倒忘了这个,你照顾我妈时间长,我现在闲下来了,你多教我我来照顾她。”
“病人不声不响地最危险,多陪她说话还有多带她出去散步。”
“好。”
听到这,原梾放下心来悄悄回了屋。他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跟原重远保持距离,又不敢远离,他实在害怕做错什么原重远真的带着王元清离他而去。
原梾跟着程煜走访了罗瑞曾经居住过和学习过的地方,以前的老旧居民区如今已经拆改,罗瑞家的拆迁款至今无人认领,邻居也基本搬走了。通过罗瑞中学老师的描述,他们得到了罗瑞的简单画像:聪明有主见,学习成绩不错就是有点偏科,尤其擅长编程,中学时靠买卖游戏账号就能赚很多钱,比同龄人早熟很多。罗瑞读书时没什么朋友,性格很怪,常常带伤来学校,老师怕他遭遇家庭暴力或校园暴力,多次询问罗瑞都闭口不言,去家访也没见到罗瑞家长。罗文勇入狱后,罗瑞成了孤儿,社区中心有人想照顾他也被拒绝了,罗文勇死后没多久罗瑞就失踪了,之后再没见过那孩子。
“您有他照片吗?”
“只有一张集体照。”
照片里的罗瑞郁郁不乐,剃着寸发,长相看着普通细看却很周正,望着镜头眼神不知是不快还是不屑,跟同学站在一起,总有种游离在画外的感觉,照片是学校合唱活动时拍的,是罗瑞唯一一张集体照。
原梾看着照片,跟镜头里的罗瑞眼神相触的那一瞬,虚空中的记忆突然像擦去雾气的玻璃般显出模糊的一角。他想起某个午后的校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操场哭得伤心,那时原梾9岁,在罗瑞家附近的小学操场一边画画一边等原闳识……
好半天,原梾对程煜道:“我见过他。”
程煜:“在哪儿?”
“水环山小学和城西艺术馆,他说他叫林跃,邀请我给他画画,有个画廊。”
“你是说林跃就是罗瑞吗?”
“容貌会变,眼神不会变,是他。”
“你能把他成年后的样子画下来吗?”
“可以。”
时隔多年,罗瑞如今会变成什么样谁都想象不出来,但熟悉的人一定可以一眼认出。原梾凭着短暂的记忆画出林跃的画像,那位老师辨认后,认定八九不离十。
程煜立即将画像发给宋青,不到一小时便有了回复。林跃的身份信息是假的,江介也没有任何‘林跃画廊’的注册信息。宋青试着动用人脸识别系统来搜索,查无此人。除非对方有前科或者是名人,有在网上上传过照片,不然很难查到。
原梾一路无话,沉在过去的记忆里努力搜寻着什么,那会太小了,操场上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只是一些零星的散碎记忆,实在拼凑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程煜看他沉默,问道:“他留给你的名片还在吗?”
“扔了,他第二